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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6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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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水面上的一个浪,浪死了,水还在。”看来这问题他早有深思熟虑。 
  “那又怎样呢?”我问。 
  他笑笑,说:“惹麻烦的总归是浪,平安快乐的,永远是水。” 
  “你是说,没有浪的水?” 
  “我是说永恒。” 
  “永恒的死水?” 
  他又是一怔:“唉,算啦算啦,这不是谁都能懂的。问题是你没到过那儿。” 
  我暗笑:倒是你懂!“你到过哪儿?” 
  “怎么说呢?”秦汉瞄一眼丁一,意思是:跟你说这些,你能懂吗?然后舒一口气道:“那儿嘛,说文了就是无妨无碍,得大自在;说俗了就是想哪儿是哪儿,彻底的自由,毫无限制。” 
  “无限——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也可以这么说。” 
  “可是无限,”我问秦汉:“怎么能到呢?” 
  我又问:“一到,不就又成了有限了?” 
  我又问:“无限的意思,不就是指无穷无尽吗?” 
  我见他的酒杯在微微颤抖。“嗯……或者说,是通向无限吧。”他说。 
  “可哪儿不是通向着无限呢?比如此时此地,不通向无限?四周,空间和时间,任何角度任何方向,不从来都是通向着无限的吗?” 
  他又开始不停地摇晃酒杯了,微笑中明显有着一丝惊愣,但很快,微笑掩盖掉惊愣,他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咳,算啦,不说这个。” 
  “天机不可泄露?”我紧盯着他。 
  他机智地把话题拽回来:“可你还没告诉我,希望在哪儿?” 
  “好,我告诉你:你,秦汉,此时此刻,就在希望中。” 
  “何以见得?” 
  “希望,恰恰就是通向,而非到达。” 
  “你真固执。可我敢跟你打赌,你那种希望根本就没有希望。” 
  “希望就是希望,怎么会又没希望了呢?其实,你是想说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对吗?” 
  “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丁一插嘴道:“只要有希望,只要那希望是正当的,为什么不能实现?”(事后我发现,由于丁一的插嘴,还是让秦汉转移了主题。) 
  “比如说,性,”秦汉说:“你还记不记得詹说的那句话?——‘问题是那种时候,我总觉得我忍不住要说谎’。” 
  “记得。咋了?” 
  “以性为引诱的爱,注定的,从始至终包含着欺骗。” 
  “注定的?不太绝对吗?” 
  “当然绝对!因为性,从来是优胜劣汰。可是爱是什么,爱是为了什么,你想过没有?” 
  唔,身魂牾,他肯定是要说这个了(我当然想过,比如说我一向是以某种祈盼为鼓舞,而那丁压根儿是欲望的燃烧)!看来这秦汉还真不是个好对付的。 
  他放下酒杯,一边来来回回地踱步一边说:“谁都会说性爱,性爱性爱性爱!其实呢,性跟爱压根儿两码事,所有的悲剧都是因为这个。性,压根儿是要挑好的,挑美的,挑酷的、靓的,挑健康的、聪明的、有能力的,或者是有思想、有抱负的,有作为的……总之是优势群体。优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各方面的强大,意味着可以多多地占有!当然不光是物质,还有荣誉、声名、权力,总之优势意味着权力!人们只知道钱、权可以交换,却忽视了名、权也可以交换,一切刚才说过的那些优势都可以拿来跟钱和权做做交易。这是个以利易利的时代,哪儿还有爱什么事儿?” 
  啊,这个秦汉! 
  “可是爱,爱是什么呢?”他又说:“爱是要你平等地善待一切,一切他者,一切上帝的造物!可要是连人都要分成三六九等,你还能善待什么?要我说,什么滥杀野生动物呀,过度砍伐、过度放牧呀,水资源枯竭呀,把臭氧层弄出个大窟窿来呀,等等等等都属性的作为,权力的作为,物欲的作为,早已经毫无爱意!” 
  你必须承认,“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性爱性爱,如同说水火水火。你认为水和火,可以相容吗?” 
  “照你这么说,爱情,是不可能的了?” 
  “要是人都那么看重性的话!” 
  “你不会认为,人,应该绝种吧?” 
  “对不起,这回是你在偷换概念。” 
  我KAO,丁兄,你这老同学厉害呀! 
   
  86娥 
   
  所以,见了娥,没几句话,丁一就说:“你哥这几年修炼得都快成仙了!” 
  娥说:“你见着他的朋友了?” 
  “怎么着,闹了半天他也有女朋友呀?” 
  “他怎么就不能有?” 
  “我看他够当和尚的了!” 
  “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完全是感觉。我瞎说。” 
  “不全是瞎说。不过,他的朋友,非得是女朋友吗?” 
  “啥意思?” 
  “没别的意思。” 
  “再说一遍。” 
  “你要是听懂了,就搁在肚子里,要是听不懂就甭问了。” 
  “哇,真的呀!”丁一目瞪口呆。 
  这几天让我们目瞪口呆的事似乎多了点,先是那部电影,然后是秦汉兄的高论,现在又爆出这么个新闻。 
  “他没跟我说呀?” 
  “要他怎么跟你说呢,等他爱上你?” 
  “是吗!”丁一跌倒在沙发里,随即大笑。“爱上我?”丁一看看镜子里胡子拉的自己,笑一阵愣一阵,愣一阵笑一阵。“你没骗我吧,娥?” 
  他的笑感染了娥,娥亦忍俊不禁。两个人面对面倒在沙发里,止不住地大笑,笑到最后竟似不知在笑什么了,好像只是在笑对方的笑。 
  我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温馨。人们一起这样肆无忌惮地笑已经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大概要追溯到童年,追溯到那个瑞雪纷飞的大年初一,追溯到男孩丁一挣脱开母亲,一丝不挂地跑进雪地里,跑进花花绿绿的那些女孩们中间的时候。 
  “不过,不过,”娥终于忍住笑说:“总怀疑别人欺骗,也是谎言之一种。” 
  丁一的笑这才停止,渐渐收敛成长久的感慨。 
  “别问他,”娥说。 
  “废话,我傻啦?” 
  “不不,他倒好像无所谓,只是我们互不过问这方面的事。” 
  “信念?” 
  “不,习惯。”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用秦汉的话说,一切都不过是你自己的理解,或猜想。”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这个嘛,就像那部电影里安说的:‘你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吗?’你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吗?” 
  “他知道你怎么想吗?” 
  “我们也都不向对方解释自己的事。” 
  “也是习惯?” 
  “也是。” 
  “这些年他都干什么来着?”丁一问。 
  “不过我倒是能够理解那样的事。”娥说:“虽然我自己不是。” 
  “你不是,但是你理解?” 
  “不可能吗?可能的,丁一我告诉你这是可能的。而且很可能,那样的爱倒是更真诚,更纯粹,甚至是更高贵的。” 
  “怎么呢?” 
  “因为,非常可能,那倒是完全的心魂与心魂的靠近。” 
  是呀,心魂本没有性,心魂只有别。 
  “那,你为什么不是呢?” 
  “习惯。我想过很久了,结论还是:习惯。” 
  一阵沉默。两个人似乎才都有机会打量对方,察看时光在各自脸上留下的印记。 
  可是,性,怎么会只是一种习惯呢? 
  娥望着丁一,似乎寻找着什么,等待着什么,或已从丁一的沉默中听出我的声音了。 
  “不对吧?”于是乎那丁学着我的话说:“不不,那应该是语言,是表达,是独特的话语,或者说是一种必要的仪式,怎么会只是习惯呢?” 
  娥愣了一下,或者愣了很久,然后几乎跳起来:“哇,这话说得太棒了!” 
  我觉得此时的丁一和娥,就像那影片中的詹和安(在酒吧里的那一场)。 
  “你再说一遍。”娥的目光满含期待。 
  “性,应该是一种,独特的话语……” 
  “喔!真的真的,这话实在是说得太好了!我只是没能找到这几个词——仪式,表达,话语……喔,真是太棒了!这是谁说的?” 
  那丁兴奋地望着娥,惟腼腆地笑;他当然知道是谁说的,但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娥膝碰膝地在丁一面前坐下,毫不掩饰惊喜后的轻松、愉快,甚至亲近。 
  这时我已经明白,此丁与此娥的爱恋已是在所难免。 
  “但有一点我不同意秦汉。”娥说,语气平和、缓慢:“性,未必只是说生理的差别。(不错不错,那不过是身的标记。)同性恋,其实也是离不开性的,不同的身体就是。不同本身,就是性。不同的心魂在相互寻找,不同的路途期待着交会,这就是人生本来的性质。性别性别,其实主要不是性,而是别!(是呀是呀,别,才是心魂的处境。)或者说人,最根本的性质就是别。性的根本意味,就在于别……” 
  唔,夏娃,夏娃!我想娥会不会就是夏娃? 
  “你怎么了?”娥发现丁一的呼吸有些紧。 
  “没事儿,你说。” 
  “其实灵魂是没有性的,灵魂只有别。(天哪天哪,英雄所见略同!)就像劳拉说的:‘我想脱。我想让他看我。’看我的什么?身体吗?身体谁没见过?是心魂!你想看的和你想让别人看的,其实都是心魂!因为,灵魂,曾以‘我’的名义,和‘你’分离……” 
  是呀,曾经漂浮在水面上而后分离的,曾经自由于伊甸之中而后分离的,说到底是灵魂哪……啊,毫无疑问夏娃她来了,夏娃已然来到了秦娥!但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 
  “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丁一悄声问我:在学校的时候吗?当娥发给我那条四寸宽的红布的时候,夏娃她来了没有?当我们,向着别人不断张望的时候,夏娃她来了吗?/但是肯定,我说:当那首“流氓之歌”唱起来的时候,夏娃她还在远方。 
  娥说:“你还记得那影片中詹说的一句话吗——‘问题是那种时候,我总觉得忍不住要说谎’?” 
  “秦汉也是拿这句话问我的。” 
  “他怎么说?” 
  “他说,以性为引诱的爱,注定包含着欺骗。” 
  “唔,这他可是有点儿过分了。性,为什么一定是欺骗呢?你说得对,那也可以是表达呀!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更彻底、更真诚、更极端的爱的倾诉呢?” 
  “只是,我不明白,”丁一说:“为什么,詹总觉得那是在说谎?” 
  “噢,我是这样看,”娥说:“要是他觉得不能尽情尽意地袒露,要是他尽情尽意地敞开却被认为是不道德,要是他因而不敢再尽情尽意地做那些极端的身体表达,你说,他会不会觉得是在说谎?这么说吧:要是在爱情中,做爱的时候,也得分分寸寸地把握好尺度(就譬如“房中术”),也得用些毫无个性的公共话语(就譬如什么“矜持”和“尊严”),那你说,是否,倒更像是谎言了呢?” 
  啊,了不起!娥你真是了不起!是夏娃带给你这智慧的吗? 
  “你注意到詹的另外一句话没有?”娥又说:“‘在那样的时候,我总是不能靠语言来表达感情。’那他靠什么?靠什么,你想过吗?靠性啊!靠身体,靠袒露,靠动作,靠那种白天不可以言的言,平素不可以说的说!” 
  唔,是的是的,那话儿——那种非凡的话语! 
  “可要是,这样的话语不被理解反被看成龌龊,要是在那样的时候人们也不得不遮遮掩掩,你想,你想想看詹会不会觉着是在说谎?” 
  对呀对呀,那才是说谎,那才是说谎呀!丁一大喜过望,兴奋得在娥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了不起的娥和了不起的夏娃呀,这下丁一能够回答那部影片好在哪里了,这下我们终于看懂那部影片啦!岂止是看懂,让我说,那简直是一次伟大的平冤昭雪——云开雾散,那一向被埋没、被亵渎的非凡话语终于重见天日,可以自信其善、可以自负其美了! 
     娥靠在窗前,舒心地望着窗外,望着近树、远山,和远山背后的飞霞。 
  丁一则呆呆地望着娥,望着映在玻璃窗中的娥的侧影,望着她背后的蓝天。 
  蓝天明澈,深远,一只白色的大鸟展翅飞翔。大鸟悠然地扇动着翅膀,终于飞出了窗框,跨越了早春的枯疏和初夏的烦躁,来到了郁郁葱葱、阳光雨露最为丰沛的盛夏时节! 
  “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一个名为帕瓦罗蒂的声音唱遍世界所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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