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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但你失约了。你没来。星星亮起来时,只有那条素白的衣裙在跳舞。”
娥:“我常常从隔壁听到你在远方的声音。我常常从现在听见你过去的声音,又从过去听见你的未来。我们真的是只能相隔如此遥远吗?”
丁一:“是呀,那是因为,那条素白的衣裙飘动得太优雅,太冷峻了。”
娥:“那是因为你太容易受伤害了。”
丁一:“那是因为你的舞姿太飘逸,太高傲了。”
娥:“那是因为你太容易自卑了。”
丁一:“那是因为你的名字太高贵,太不同凡响了。”
娥:“那是因为你太不甘寂寞,太想当一个什么强者了。”
丁一:“那是因为你的父母站在台上,不管因为什么,总归他们是站在台上。”
娥:“那是因为你忘了我们最初的那个家。”
丁一:“最初的家?在哪儿?”
娥:“也许,远在伊甸。”
丁一:“可那时候,并没有那条素白的衣裙呀!”
娥:“可那时候我们也没有什么高贵和不高贵的名字。”
丁一:“是呀是呀,那时候我们的一切都是袒露的。”
娥:“那时候我们只是叫亚当,只是叫夏娃。①”
丁一:“那,现在呢,你是谁?”
娥:“那,你是谁呢,现在?”
丁一:“今夜,亚当已经到达了隔壁的男人。”
娥:“今夜,夏娃也已经走到了隔壁的女子。”
丁一:“现在,亚当要做,隔壁那个男人平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娥:“夏娃,现在要说,隔壁这个女子平素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了。”
丁一:“是吗,一切不可能的,都可能了吗?”
娥:“是的,一切不现实的,都要让它实现。”
于是乎夜风唏嘘如歌,月光曼妙如舞……于是乎,梦中芳邻抑或天涯情侣,再次相互询问:这一向你都在哪儿呀——!群山响遍回声……于是乎约定中的男女,抑或随心所欲的丁、娥,相互摸索,颤抖的双手仿佛重温淡忘的秘语;相互抚慰,贴近的身形如同找回丢失的凭据……于是乎在这“空墙之夜”一路悠久的呼唤终于有了应答:我,就是你终生的秘语;你,便是我永久的凭据……
118无标题
不过,从那一夜忘情的戏剧中,萨听出:丁一情思驰骋,几乎看遍了所有——从童年一直到现在的——令他心仪的女子。而在娥的对白里,却好像只隐藏着一个名字——自始至终都是他。
119“着衣之裸”
那一夜的戏剧不同以往。不同于以往的还有一点,即:没有“脱”字传来,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切亲近的行动全有,一切动人的消息全有,一切放浪的情节全都有或全都可以有,惟独没有那个最为关键的字眼儿传来。
衣即是墙啊,这可还算什么“无墙之夜”?
但是!我说给丁一:就像那个名叫罗兰·巴特的人发现了“裸体之衣”,你是否发现了另一种可能?继而我提醒娥,还有萨:裸之所以为衣,盖因心魂仍被遮蔽,那么是否可能,衣而不蔽心魂呢?
“是呀是呀,”那丁遂对娥说:“裸既可以为衣,衣为什么不可以也是裸呢?”
娥说:“太好了,太好了,关键是敞开心魂,要的只是敞开心魂!”
于是我与丁一以及丁一与娥欢欣鼓舞,发现那一夜的戏剧又有了一项空前的创造:着衣之裸!
但萨不这么看。萨有着另外的感受。萨明白,那个关键的字眼儿本该传来。本该传来的却没有传来,萨知道,那全是因为她——一个路人的在场,一个局外人的在场。是呀,全都是因为她所以黑夜不能深沉,戏剧不能扩展,约定的平安依旧遭受着现实的威胁。因为她,因为一个讲定的旁观者、一个不肯入戏的别人,所以那极尽努力的“着衣之裸”仍然还是“不裸之衣”,那一个“脱”字所以躲躲闪闪到底没能传来。
否则它会传来。
否则它一定会传来。
后来萨说,那时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去告诉秦汉,为什么性是难免的,是重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萨以为她看懂了也听懂了,在种种种种的爱欲之中,性,都意味着什么,以及那一个“脱”字为什么一定要传来。
那是一种极端的心愿呀!
那是一种不可替代的表达!
极端的心愿要求着极端的话语。或者说,必要有一种极端的行动来承载你极端的心愿,来担负你的极端表达,以便恋人们能够确认这是极端的倾诉与倾听。否则一个隆重的时节将混同于平庸,“千年等一回”的相遇将波澜不惊。否则亚当和夏娃将如何相认?流浪的恋人抑或垂死的歌手将如何区分开:你,和别人?
所以,后来,当丁一说“性原本就是一种语言”时,萨不住地点头。
还是在那片草地上,流萤飞走,繁星满天,丁一说:“你想过没有,实际上,那是一种表达,一种诉说。”
丁一与萨面对面坐着。暗淡的星光下看不清萨的脸,但飞舞的流萤一如那丁飞舞的心情。
他对萨说:“甚至,那是一个仪式,即从现在开始,一个人将向另一个人全面敞开自己,一个人将接受另一个人的全部敞开。”
但是丁兄,那肯定不会是谎言吗?/谎言?/比如说彼得对安,比如说画家Z对女教师O。/唔……是的,是的。/老秦汉甚至说,那也可以是粉碎爱的仪式……
“是的,那也可能是谎言。”
“谎言?”萨惊讶地望一眼丁一。
那厮沉默片刻,而后忽然来了灵感:“萨你信不信,谎言,也是从这儿开始的?因为嘛……因为防范也是从这儿开始的,攻击、记恨、猜疑,都是从这儿开始的。所以,爱也就要从这儿开始。平安,也是从这儿开始的。”
萨便又不住地点头。
丁一意犹未尽:“因为,走出伊甸,即是这样的开始——要么是谎言的开始,要么是爱愿的开始。”
丁一神采飞扬:“人,为什么要爱呢?因为孤独。因为隔离。因为你生来周围就都是,别人。”
他问萨:“有句歌词你知道吗?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地上的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群为什么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
萨“嗯”了一声,很轻——是表示她知道这首歌、她喜欢这句歌词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或不过是一声不经意的应和吧,仅仅是说她在听。
“民歌,民歌你喜欢吗?”丁一嗽嗽嗓子,唱一句:“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莫过是人想人。”
“怎么样?还有一个——”那丁站起身,放开喉咙:“你要是我的哥哥你就招一招手,不是我的哥哥就走你的(那个)路!”
“还有一句,最富想像力:想你想得眼发花,土坷垃看成个枣红马……”
“为什么是枣红马?”萨问。
“骑上找他去呀!”
那丁绕草地缓步一周,一步比一步更见其踌躇满志。我当然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这小子一向对自己的风流才智深信不疑,这会儿必是觉着正有一位空前的幸运之神在向他靠拢。因而,此情此景值得配上些音乐,比如说老贝的某些曲子:《田园》或者《热情》……
丁一你坐下,我说。/是呀是呀,那丁坐下来,轻声告诫自己:这时候要镇静,要沉得住气。/沉得住气?/是呀,要举重若轻,要游刃有余,要虚怀若谷,那厮顾自对自己说着:总之“每临大事有静气”,别太张狂,别那么锋芒毕露。酷当然还是要酷些,但同时还得有点憨…… 我说:孙子,你丫这是在用心计!我让你坐下可不是这意思。他说:去去去,就你事儿多!我说:这种时候还动心眼儿,哥们儿你想过没有,是不是不太地道?他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说:有没有的恐怕连你自己都未必清楚……
那厮便不再理我。
他对萨说:“所以呢,人想起要立一个约。”
他对萨说:“所以爱是一个约定:从此,我们,不再是别人。”
萨望着星空,望着星光也难抵达的天之深处。
那天没有月亮,或是看不见月亮。
“可是呢,”丁一又说:“秦汉的那个问题真是问得不错。”
“哪个问题?”
“既是美好的情感,既是人人赞美的事物,为什么倒要尽量地缩小(范围)?只能一对一,简直毫无道理!”
月亮藏在云中,或是藏在楼后。
据说凡是看得见的星星,其实都比月亮大。
丁一说:“娥说所以人类就发明了戏剧。”
丁一说:“娥说所以戏剧绝不是要模仿现实,相反,倒是现实要聆听戏剧。”
丁一说:“把白天的生活弄到舞台上去再过一回,简直匪夷所思!”
丁一说:“什么典型人物,典型环境,请问谁来告诉你什么是典型?”
丁一说:“戏剧所要的,恰恰不是典型,而是可能!真正的戏剧就是一种,不不,是种种,种种可能的生活。也就是说……”
“我知道。”萨站起来,又坐下,揪揪裙裾裹紧双腿。
“你知道什么?”
“约定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哦不不,时间和地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情,是一种心愿,在那儿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可以实现。”
丁一倒愣了,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便笑他:卖弄吧你就……
“那,”萨转过脸来问:“你说我行吗?”
“你指什么?”
“你知道!”萨的语气非常肯定。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那丁故作诧异,强撑起一副无辜或泰然。
“你说你知道什么!你不就是想问我能不能参加你们的戏剧吗?”
被萨一语道破,那丁不免“咳呀”“哈呀”地含糊其词。
幸好萨不深究,心思似已走去别处。
丁一辩解:“我只是说,既是美好的事物为什么倒……倒要尽量缩小?”
“不不,我没说你说的不对。”
丁一推卸:“只不过是娥说,娥说……”
“不不,我也没说娥说的不好。”
丁一一边抵挡一边转移:“娥说不是戏剧要模仿现实,而是……”
“而是现实要聆听戏剧,这我知道。我只是说我,说我自己!行不行?”
丁一默不作声。
萨躺倒,久久地仰望星空:“你说,是所有看得见的星星都比月亮大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问问。”
丁一便也抬头:“嗯……是吧,实际上是的。”
“这么说,所有的‘实际上’,你都知道?”
“至少星星和月亮,我知道。”
“人造卫星呢?”萨得意地笑。
“那不算,”丁一说:“人造卫星不能算是星星。”
萨的笑容渐渐收敛。萨的笑容仿佛飘进了天之深处。——意思好像是说:这问题不必再辩了。——或者是说:这问题再辩也一样还是个问题。——或者还有一句话,说出来就不大客气了:人可能知道所有的“实际上”吗?可你们男人却总以为无所不知。
正当那丁略显尴尬,或颇觉泄气之际,萨好像已经把星星数清楚了,或者把月亮的事给忘了,猛又抬头,目光炯炯,注视丁一。
“也许我行?”她说。
“我很想我行!”她说。
“要是我行,”她说:“我想我就能够理解秦汉了。”
看来不坏,一切都进行得还好。只是萨这最后一句话令丁一暗自沮丧。
121三个人的戏剧
三个人的戏剧,毫无疑问,令人紧张。
刚刚他们都还故作镇静,轻声地,有几句无关痛痒的问答,或嬉笑。但一俟那约定的时间迫近,便都默不作声。就好像要进入一处险境,冲开一处封锁,或掉进一处魔域,三个人都屏住呼吸,于幽暗中面面相觑……下意识地拖延,似听凭命运的发落。
中间是那块红、蓝、白的三色地。丁一、秦娥、吕萨,各居一隅。另一个角落里是窗,月色迷蒙,树影零乱。
你可以想像那样的时刻,命运攸关: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你就不能再退回到原来了。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你就把自己交出去了,交给了两个而不是一个——你自以为了解,其实并没有把握能够永远相知相随的——别人。就像时间一样不可逆转。或像历史那样不可以改变。其实这就是历史,只要事态再发展一步,你就要承担后果,你就要恪守约定,履行诺言,你就抵押了你的隐私,你的秘密,你的软弱……就像姑父说过的:你就有了“自己人”。
虽然此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