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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学丽傻了。
当晚,躺在床上的沙学丽的额头上鼓出了一个青包,虽没有发生血光之灾,但酒瓶敲出的这个包还是痛得钻心彻骨。
宿舍里的女兵或坐或躺,有的往身上摔伤的地方贴膏药,有的在补训练磨损的作训服,不用针线,直接用膏药把撕烂的地方贴起来。
朱小娟从脸盆里拧了一条毛巾,走到沙学丽床边,要往她头上搭。沙学丽赌气,头一偏,朱小娟搭了一个空。朱小娟要往她的床沿上坐,沙学丽嘴里出声道:“哎,哎哎。”朱小娟醒悟,想起这个兵的洁癖,于是把床单一角卷上来才坐下,说道:“冷水敷一下好,就不痛。”沙学丽道:“还是痛。”“那我换热水。”“还是痛。”
朱小娟火了,刷地站起道:“那我用这个!”举起一只拳头,做出要向沙学丽的额头上砸去的样子,沙学丽立刻蔫了劲道:“啊呀班长!”朱小娟收了拳:“犯罪分子不光会用酒瓶,还会用铁棍打,用砖头砸,我们是特警,意味着有时会面对特殊的危险。”沙学丽嘀咕道:“可你,对我们太那个了……”朱小娟冷峻地说道:“太什么了,说出来。”沙学丽鼓起勇气道:“太凶。”
全体女战士都转过头来,听着这场剑拔弩张的谈话。
朱小娟环视着大家,一字一顿道:“与我不相干的人,叫我凶我都不会向他凶。”
沙学而来了劲:“那你为什么只对我们凶?”
朱小娟还是一字一句:“那是希望你们一旦上战场,可以留一条活鲜鲜的小命!”
振聋发聩,一屋子鸦雀无声。
早上在盥洗台边洗脸,耿菊花一看见陈顺娃走来,她像碰见瘟疫一样,连忙端起脸盆挤进另一边的人堆中。陈顺娃的腮帮颤抖着,低下脑袋,不看周围的人。
沙学丽却来了劲,在家里当大小姐时我行我素,自由惯了的,她故意走到陈顺娃身边,小声逗这个憨厚的男兵:“喂,我说你也是,你看她有什么看头,我的样子比她更好看,你看我呀……咦,你不看我,是瞧不起我怎么的?”
陈顺娃双手撑着水泥台边沿,俯着头,口出大气,紧咬嘴唇,一声不吭。
王川江几步跨过来,向沙学丽横眉立目道:“滚你的蛋,他就是犯了死罪也是我的兵,没你们起哄的份!”女兵们一伸舌头,赶紧走开。
一滴眼泪流在陈顺娃凄苦的脸上,他直想跪在地上,叫王川江一声爹。
这是一个周末的日子,初夏天气。满城的法国梧桐伸展出巴掌大的绿叶,一条条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铁红是第四次回家了,可还是像第一次出营门时一样兴奋,高墙外面的世界原来觉得稀松平常,如今怎么会看也看不够?
家里的爸妈也高兴莫名,照例是鸡鸭鱼肉置办一大桌,父母轮番往她碗里挟菜,好像她是从饿殍地狱里放出来的囚犯。吃饱喝足,铁红俯在沙发上,妈妈怜爱地给她捏腰捶背,一按她的腰,她就叫一声,在厨房里洗碗的父亲就惊得一抖,一只瓷碗就打得粉碎。
“你们娘俩发什么神经,”爸爸在厨房里喊道:“要把吃喝的家什都报销才行啊!”妈妈反话道:“你才在发神经。”她一揭女儿的衣服,吓住了,铁红的腰上背上青一块紫一块,贴满了伤湿止痛膏。妈妈傻眼道:“老天,这么多伤哪来的?啊,队伍里跟人打架啦?”铁红赶紧把衣服遮住,大半年兵营生活,她已有所成熟,她要宽妈妈的心,强笑着道:“没的事,妈你别往那方面想啊。”
爸爸揩着手上的水走出厨房,问他最关心的问题:“写入党申请书没有?”铁红道:“写了,还没交。”“怎么不交呢?领导对你的印象好吗?”“不会不好吧,我又没犯大错误。”“这就不行了,”爸爸大不以为然道,“这是低标准低要求。不光不应有大错误,小错误也不能犯,特别是看到领导来了,你就是要累断气了,也要做出一个拼死不怕亡命的样子,等领导走了你再偷奸要滑不迟。”铁红道:“爸你这思想不好也,部队里不兴这一套。”“兴哪一套?我不信到了部队那当官的就不喜欢听人说好话,就不争个权夺个利,当小官的就不想当大官,当了大官的就不想当全国的总大官?”铁红道:“反正我没看见。我们那儿,做苦事,难事,抓坏人,有大危险,那是入了党的冲在前面,当了官的冲在前面,老兵冲在前面,而没当官没入党是新兵的,反而受一些照顾,跟地方上不一样呢。所以我想不忙交申请书,看一看再说。”“你想受照顾啊?”“想啊。”爸爸一拍沙发背,吓了娘俩一跳,他说道:“那我们家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永远要受街上那些小黑社会的欺负。孩子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
妈妈不满意了:“你没有看红儿身上的伤,你要看了,你就不叫她再吃苦了。那特警队的苦,是凡人能吃下来的?”父亲疑讶地起身道:“真的?我看看。”妈妈打一下他的手道:“老不正经的,女儿那么大了,是随便给你看的吗?”
爸爸道:“我生了她养了她,看一眼都看不得了?老妖怪。”
这一家子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时,一身军装的耿菊花却是一人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她看着街两边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橱窗,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唉,要是山里的哥哥能到这里来过上一天好日子,可能叫他死他也愿意了。
街边一家服装精品店里的一个假人模特儿吸引了她,她注视着它身上那套高贵轻薄的时装,痴痴地不动步,细瞧标签上的价码,着实吓了一跳,我的娘老子呢,8888元!
两个打扮入时的城里小姐从她身边经过,欣赏着耿菊花的傻相,捂嘴笑着走开了。耿菊花猛回头,只听到隐隐飘来一句评语:“傻兵……”
就像针在皮肤上扎了一下,耿菊花反抗般地猛地挺起了胸,她向前快步走着,心里发狠地想道,别看你们穿得光鲜,不过是命好生在了城里,脱了那身好衣服来比比身体,不定谁比谁傻呢。
看见一所小邮局了,她拐了进去,这是她请假上街的主要目的,她在汇款单的留言栏上一笔一划地填写:“给爸爸治腿病,给哥哥娶嫂子。”她把汇款单交进窗口,递上几个月来口攒肚挪存下的270元钱。
服务小姐读着她的留言,好奇地问:“就寄这么多?”“啊。”“270元又能给你爸治病,又能给你哥娶媳妇,你们那儿娶个女人这么便宜吗?”
耿菊花半天想不明白该如何回答这个提问,她嗫嚅着,觉得脸上忽地一下烧起来。
另一条街上,用电话约了中学同学们的铁红与汪鹏一伙走得兴高采烈。七八个现代派打扮的男女中,铁红的一身武警军服格外醒目,她走路的姿势也不再似过去,同学们蹦蹦跳跳地,什么姿势都有,就她一个人甩手挺胸,很像军人,很气派。
一个叫王莹的姑娘围着铁红打转道:“我说铁红,你与过去硬是不同了呢。”她学钱红走路的样子,当然学不像,像跳舞。铁红有点诧异地看着自己道:“真的哎,我怎么不觉得呢。”汪鹏评论道:“怪老气的。铁红,拿出你以前的样子,那才青春,才性感。”铁红试着蹦跳着走,自己都觉得不像:“哎呀,我走不来原来的路了。”
汪鹏去搂着她的肩,亲热地道:“完了完了!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儿被毁了。”铁红挣脱开他的搂抱道:“我穿了军装的。”汪鹏摊摊手,想说句什么,又找不到词儿,只好大声叹气:“唉!”
他们走进一间迪斯科舞厅,五光十色的旋转镭射灯下,伙伴们尽情地跳开了。
汪鹏在狂舞的人群中喊:“铁红,来呀!”铁红从矮座沙发上站起身,在这群同学里,原先她是蹦迪冠军,然而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军装,立刻缩回去道:“不行,现在不行了。”汪鹏一头汗水地回到小圆桌旁,猛灌一气可乐,喘匀气道:“我看你是完了,走路也不会走了,跳舞也不能跳了,当个兵,可怜哟。”铁红有点不高兴了,汪鹏几次说话都在伤她的自尊心,她不是不想反驳,只是没能找出绝对有力的材料。
一首乐曲停,跳舞的同伴先后走回沙发,喝着饮料侃大山。
头发自然卷曲的张沛丰说:“我说铁红,你们特警队,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那些美国大片,进出都是直升飞机,浑身铜甲,人人都可以发射原子弹?”铁红寻到了为自己长劲的话把儿,马上答道:“当然是,只是还没训练到这个科目来,以后肯定会。”张沛丰吹一声口哨,表示惊奇。汪鹏道:“这个年代,我看当兵是傻到没救的选择。你看我,现在是日资福田药业公司西南分公司的销售经理,什么香的没吃过”什么辣的没喝过?什么大宾馆没进过?连日本人投资开的高尔夫球场我都跟我们的总老板去玩过两次了,明年可能还要到欧洲去逛一圈。”
听众们一同起哄道:“啊呀汪鹏,看不出来,你娃长大了!”
“那算什么,”王莹道,“我现在在搞仙妮蕾德产品传销,我只要肯动嘴肯讲课肯拉人入伙,不出两年,我就可以发展下线几十层、几万人,我就成了金牌执行经销商,我的个人月收入就是一两百万,坐名车,住豪宅,每年到世界各地去开我们仙妮蕾德的国际性年度大会,我就会成为货真价实的世界国民!”
另一位把额前的一绺头发焗成金黄色的姑娘说:“你那还是慢,原先班上那个眼睫毛最长的刘君雅你知道吗,上个月嫁了个亿万富翁,到法国去啦,一跟斗就栽进了富人窝,连一点毛毛汗都没出。”汪鹏道:“所以铁红啊,你是一念之差走错了路。不过后悔来得及,你辞职,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干,我不信我们两个的智商加在一起,还干不赢王莹的什么仙妮蕾德。”王莹道:“要死啊汪鹏!什么你们两个哟,人家铁红还没有点头,你就那么巴结。铁红你给我们女同学争个气,把这罐可乐淋到汪鹏脸上去。”汪鹏道:“别闹别闹……怎么样,铁红,开个小差?择业自由,双向选择嘛,时代潮流如此。主要的是,在这个机遇和享受并存的社会,一个人居然会去当兵,并且是一个女人,清清醒醒地去过那种修女一样的苦日子,这尤其让我们活着的人感到不可思议。”
铁红的怒气终于被汪鹏的讥刺点燃了,她在营房里,也为当兵而后悔过,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圈子里,在大家都以夸耀自身为荣的舞厅中,她却没来由地要为她所服役的部队辩护,她将杯子一道:“汪鹏你少来油嘴滑舌,当兵的比你们所有的职业都有意义,它首先惊险,刺激,其次,整个社会离不了。你们的公司,你的福田,离了它,这个城市、这个社会照样运转,而离了我们武警,整个社会就会乱套。我们的武器,我们的新式装备,不比外国人差,说出来吓你一跳,你听都没听过。”
汪鹏不愿惹心上人真正发火,笑嘻嘻道:“那你说来听听,让我们吓一跳也当锻炼锻炼心脏。”铁红鼻子一翘:“军事秘密,你还没资格听呢。”为了报复汪鹏对自己的职业的轻蔑,她偏要把自己的部队夸到天上:“总之一句话,特警队就是好,是地球上最值得人骄傲的职业!我们的老兵爱说一句话,‘当了特警队可能会后悔三年,但不当特警队,你会后悔一辈子!’你们琢磨琢磨吧。”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是一处两居室的屋子,比较挤。教导员用钥匙捅开门,屋里妻子小林正在炒菜,三岁的女儿一个人在地上玩。教导员扑上去抱着女儿就使劲亲,把小姑娘竟亲哭了。
小林从小厨房里伸了一下头:“干什么干什么?一个星期落一次屋,回来就跟土匪一样。”教导员赶紧丢开女儿,脸上赔笑道:“老婆哎,我把老强也拉来了,多弄两个菜。”小林道:“那你来呀。”教导员赶紧去厨房解小林的围裙,拴在自己身上,趁势在她耳根上亲一口。
强冠杰看着教导员怕老婆的样子,暗自摇摇头。小林在市第七医院内科当大夫,对病人温柔有加,对老公可是常作河东狮吼,也不知道教导员当初怎么会爱上她。
小林在厨房里小声问教导员:“上次我给他说的我们单位那个小周,他感觉怎么样?”“没感觉。”小林瞪他一眼道:“你就这样关心你的战友的?”“是是,是我不对,请你去多多关心。”小林一出门就分外热情:“强队长哎……”
吃饭时,主要话题就是小林提说强冠杰找媳妇的事儿。小林道:“我说强队长,你打单身也够意思了,四年前喝我们喜酒的时候,你就答应我要赶紧找一个,怎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