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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首级,被悬在都亭示众。
黄门令王甫回到北宫德阳殿的时候,灵帝已斜在御座上睡着了。
天子的宝剑,落在地上。
按例,秋风肃杀之际,正是本朝处决人犯、典狱正刑之时,不过,今年的秋天,由于处决的人犯过多,洛阳城里的小民们已失去了延颈围观的兴趣。稍有良知的人,则不忍去看,因为成批被杀的,都是本朝的贤臣及其亲党宗族。
被处决的名单中有:大将军的近亲、姻亲和宾客、侍中刘瑜及其家族、北军屯骑校尉冯述及其家族。刘瑜字季节,广陵人,通天文历算之术,以上书直谏著闻朝野。就刑之后,宦官烧毁了他的这些谏书,宣布为胡说八道。
虎贲中郎将刘淑、尚书令尹勋、议郎刘儒和已退休在野的故尚书魏朗,以大将军的同谋而受到指控。刘淑、尹勋、刘儒下狱自杀。刘淑字仲承,河间乐成人,本朝皇室宗亲。孝桓皇帝朝征入京师对策,为天下第一。尹勋字伯元,河南巩人,衣冠世家,为人刚毅,少时读书,得忠臣义士之事,未尝不投书而叹。刘儒字叔林,东郡阳平人,孝桓皇帝朝以极言直谏著称。魏朗字少英,会稽上虞人。在征至京师受审的途中自杀,有《魏子》一书遗世。
死者的门生故吏以及被他们征辟举荐做官者,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免去官职,永不录用并交地方管束,本朝称之为:禁锢。大将军的一些远亲,还被流放到帝国疆域的最南端——日南郡,那儿接近北纬十五度,住着赤身裸体的野蛮人。
大将军府的大总管胡腾,因收葬大将军尸体,被押回他远在南方湘水流域的故乡桂阳郡禁锢。在他的安排下,大将军惟一的血脉、孙子窦辅逃离了京师。一年以后,曹节发觉此事,追捕甚急,胡腾与大将军府令史张敞携带窦辅窜入相邻的零陵郡中,诈称是自己的儿子并为他娶亲成家。
陈太傅的友人朱震,当时担任帝国沛郡铚县县令。闻讯后弃官入京,哭葬太傅,又藏匿太傅之子陈逸于甘陵界中,故而全家遭致监禁。朱震备受拷掠,至死不言。
议郎巴肃,也被押回故乡勃海郡高城县禁锢。由于法官的疏忽,他可谓幸免于难了。因为他是大将军诛杀宦官计划的重要制定者。很快,曹节就查出了这条漏网之鱼。收杀巴肃的诏令用飞骑传送到高城县令的手中。巴肃得知后,自己来到县衙的大堂,他不愿难为自己这位担任县令的老朋友。县令急忙将他拖入内室,解下身上的绶印,说道:
“公大义凛然,在下愿意弃官,和您一起流浪江湖。”
巴肃向他长揖道:“为人臣者,有谋不敢隐,有罪不逃刑。既已不隐其谋,又何必逃其刑呢?”言毕,自入槛车。
与大搜捕比肩接踵而来的,便是大封赏。这次政变中的宦官领袖、中常侍、长安乡侯曹节迁为长乐卫尉,改封育阳侯。长乐食监王甫迁为中常侍,黄门令如故。长乐五官史朱瑀及其从官史共普、张亮等六人,皆封为列侯。护匈奴中郎将张奂迁大司农,以功封侯。此外,尚有十一名宦官与官吏封为关内侯。
朝中的人事也作了变更。天子的太傅换成了和颜悦色的原司徒胡广,并让他主持尚书台的政务。以原司空刘宠为司徒,大鸿胪许栩为司空。
现在,大将军和陈太傅威严的身影已从朝堂上消失了,他们和一大群同志、僚属静静地躺在京师北门外邙山脚下的平民坟场之中。不过,他们的愿望并没有随着身躯的入土而被埋葬。二十一年以后,另一位大将军和一大批武装起来的士大夫们实现了这个愿望。但那时,我们的大汉帝国也随之灭亡了。
建宁元年的秋天,帝国失掉了最后一次挽救危亡的机会。
第一章 孝灵皇帝孝灵皇帝(6)
建宁二年(169)春正月丁丑日,本朝大赦天下。十四岁的天子身穿礼服,登上御座,颁布了诏令。他习惯地向身体的侧后看看,那是以往临朝时太后的座位。今天,他才有了至高无上的感觉,但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与失措。大将军和太傅的被杀,使他夺得了一个帝王能够拥有的享受一切尊荣和声色的权力,同时也使他终其一生只能扮演着不称职的君主的角色。现在,只有身边的中常侍们教他如何应对大臣了。他对中常侍这次英勇反击很是感激,又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他知道自己成为天子的途径,和叔父孝桓皇帝如出一辙:由太后和一位大将军当作傀儡选中,然后依靠中官砍掉控制自己的巨手。但对于自己来说,这个过程在一年之内就迅速地完成了。
几天之后,慎园贵人董氏从河间国的老家来到京师,天子亲自来到夏门亭——这个去年大将军迎接自己的所在,奉迎亲生母亲。此时,长乐宫的主人窦太后已被迁到南宫的一所殿院中,过着寂寥的生活。她后悔莫及,因为她终于看透了中官们,明白了一个道理:谄媚绝非忠诚。
三月乙巳日,天子的生母去掉了贵人的称号,被尊为孝仁皇后。她的兄长、天子的舅舅董宠被授予执金吾的职位,掌握宫外的警卫和水火非常之事,下有属丞一人,领缇骑二百。同时,董宠之子董重亦被授予五官中郎将之职。
一系列重新确立天子地位的动作,其背后都有缜密的安排和独特的用心。这又出自几位宦官领袖的精心设计。作为天子,则不可能考虑许多,不过,聪明的士大夫们一定能看出端倪,那就是:新太后没有住进北宫,而是被奉养在南宫嘉德殿内,号为永乐宫。帝国的中央机构和政治中枢,皆在北宫。孝明皇帝永平三年(60),诏起北宫及诸官府,至永平八年(65)冬七月成。宦官们不仅把原先住在北宫,操纵国柄的窦太后迁到南宫,而且也不让新太后成为第二个把持北宫的女人。
先哲有言:“福兮,祸之所倚。”这对执金吾董宠来说,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按本朝的惯例,他应该是新任大将军的候选人,但在这个最嫉恨大将军的时期,他不仅失去了成为大将军的可能性,而且失去了生存的可能性。
次年九月,董宠因擅用他的姐姐的名义,去走一些大臣的后门,搞些请托之事,被中官指控。同月,死于审讯之中。在本朝的政坛上,所谓廉政的举措,常常是排除异己的手段。
建宁四年(171)正月初三甲子日,本朝举行了一次隆重的典礼:为天子加元服。
元者,首也。首之服即为冠冕。本朝沿用周礼,男子年二十左右,即可为之行加冠礼,象征他已是一位成年人,具备承担社会事务的能力。作为天子也不能例外。而且,他的冠礼必须成为臣民的礼仪典范。天子的年龄,距礼仪规定的年龄还差整整四年。不过,本朝的列祖列宗自孝和皇帝以降,除了未及冠年即已夭折者,皆于十三岁或十六岁举行冠礼。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承继大统的年龄过于幼小的缘故吧。
太傅胡广带着宗正、太常、大鸿胪寺的官吏,在高皇帝庙中,已布置了好几天了。永乐宫的新太后请他担任典礼中的西宾,因而他不仅是礼仪中的主持者,而且是这位即将成年者的导师和长老的化身。
清晨,天子乘着装饰华贵的金根车,由文武随从陪伴至庙前。他从庙前的东阶升至堂前,西向,面对在堂门西侧东向而立的太傅。相互揖礼后,宗正和卜师向天子汇报了典礼日期的选择以及准备的情形。随即天子被引导进入高皇帝庙的西厢。
天子沐浴之后,先后身着四套服饰展示在庙堂下的百官面前。大家看到了天子头戴进贤冠、爵弁、武弁和通天冠的四种威仪,象征着他所承担的道德、权力、军事和祭礼的义务。然后,天子手执玉圭,被引导着向高皇帝的灵位行礼,再进入设好的筵席,象征性地饮上几口用古式的尊爵呈进上来的酒。最后,太傅胡广向天子诵读了祝辞。
天子的车队回到北宫嘉德殿的朝堂之上,庄严的钟磬声敲起,参加国宴的嘉宾皆已入席。天子进到后堂,换上最正式和庄重的朝服。当他出现时,乐声更加洪亮,群臣伏拜,山呼万岁。赞礼官大声地朗诵起颂文,并宣布天子的新诏令:大赦天下。
灵帝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即位大典。作为一个天子,成年礼的举行,意味着他开始亲政了,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懂事了。在典礼之中,他体验到了无比的尊贵和自信。这次典礼植下的自信,使得天子在以后的执政岁月中,时时表现出妄自的冲动。
可匍匐在丹墀下的大臣们,则为这个以幼小之躯顶戴旒冕的少年而忧心忡忡,甚至感到嘉德殿的高基厚础,都在自己的膝下颤动起来。
典礼结束时,天已黄昏。有两个官吏在回家的路上,对今天的典礼评头品足。其中一个感慨地说道:“国家就如一杆秤,天子就是秤砣,虽为孤家寡人,但他依靠臣下作秤杆,竟可以均衡起沉重的天下!”
另一位却说:“阁下您作为秤杆,难道不觉得,这只秤砣太轻了吗?”
洛阳的正月,虽已进入春天的节气,但尚无暖意。他们的谈论,就在寒风中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章 大放逐大放逐(1)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
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
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
伊忧北堂上,肮脏倚门边。
——赵壹《秦客诗》
在天子加元服时所宣布的大赦令中,有一类人不在赦免之列,那就是:党人。
天子不能原谅他们。天子的这种仇恨,是由宦官们培养起来的。
建宁元年九月的北宫政变结束了,但这场碰撞犹如一场大地震,它的余震仍延续到第二年。
大将军和陈太傅被诛之后,士大夫们或垂头丧气,或咬牙切齿;宦官和奸小们兴高采烈,拍手称快。不过,有一个人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复杂心情,这个人便是张奂。
他被宦官们出卖了。
事后,他知道了一切,知道了宦官矫诏调他出马,正是因为他刚刚被征入京而蒙在鼓里。自孝桓皇帝永寿元年(155)被朝廷任命为安定属国都尉开始,他一直在与南匈奴、东羌、先零、乌桓、鲜卑等周边民族作战。凭借西北敦煌人天生的军事才能和年轻时游学三辅而养成的儒学境界,他成功地运用军事和怀柔两种手段,受到这些民族的畏服。由于他的仕途,是由征辟大将军梁冀府开始的,故而在梁冀倒台后,一度被禁锢在家。那时,他的师长和好友、帝国度辽将军皇甫规多次上书,举荐张奂代替自己,因而他又被拜为武威太守,再次镇守西北。皇甫规,字威明,安定朝那人,陈太傅的同志,宦官的对头。
以去年冬天大破东羌的功劳,张奂理当封侯。但他也明白,想封侯,就必须侍奉中官,而这又是他深以为耻的事。果然,在振旅还朝期间,朝廷颁布了对他的赏赐:赐钱二十万,家中一子为郎官。他推辞了这一殊荣,官场和战场,他都有些厌倦了。于是,他乘此机会,向朝廷提出了一个更低级的但必须改变一条法律的要求:将自己以及家族的户籍,迁到帝国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区域——长安与洛阳之间的弘农郡华阴地界。朝廷答应了他的要求,为此,也打破了边人不得内徙的律令。
现在,侯王的爵位终于放在自己的面前,但张奂却感到如鞭挞于朝市一样的难堪。他一连上表,非常坚决地辞去了封赏,只保留了大司农的职务。因为这是朝廷的职官,可以保持自己士大夫的身分和为朝廷效力的权力;再则,大司农之职所享受的禄秩为二千石,与护匈奴中郎将同秩;加之自己曾于孝桓皇帝延熹九年(166)担任过此职,因而也谈不上升迁。
就这样,他还是受到了朋友、同僚乃至门生们当面或书面的指责。他只是默默无言,杜门自省。他更在等待着机会,洗刷自己的耻辱,昭大白于世人。
这一年,刚刚进入初夏的季节,本朝历法的四月份,洛阳的天气连续多日异常闷热。二十一日壬辰这天,居住在老宫殿大梁上的一条青蛇,忍耐不住,下到殿中天子的御座上纳凉,把参加朝会的天子和大臣们吓得不轻。本朝以天人感应为信仰,因而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观察和研究自然界的一切变化,作为制定和修正政策的依据。由于积世的衰微,因而每一点小小的怪异现象,都会被人们视作不好的兆头。
其实,天总是按其常道行事的。第二天癸巳日的下午,风云变幻,大风、霹雳、冰雹旋踵齐至,把个京师搅得昏天黑地、一片狼藉。负责撰写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