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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仪-书梦重温丛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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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讶。

是的,这是整个人类当中最不可思议的存在,是人类向冥冥之中发出的
一个证明——证明其不朽与自尊。。

纵观他们的一生,就是考察一条长长的生命的巨流,考察它流淌的长度、
冲决的力量以及翻卷不息、奔腾涌动的浪花。从这晚年的温煦往上追溯,很
快就会找到一个激烈燃烧、豪情万丈的诗人。这种火烈的燃烧,这种勇敢和
勇气,是进入萎靡时代的那些小气偏狭的艺人、文字匠们所万万不可理解的:
这些人往往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进入一种小心翼翼的规避,互相比试小脑的
机智、圆滑、混世的乖巧。残弱黯淡的生命难以燃烧。豪情不属于他们,勇
气不属于他们,冲荡不属于他们。他们总是过早地拾起了“宽容”、“达观”、
“谅解”等等美好的字眼,来掩饰自己的怯弱和不磊落。他们总也弄不明白
——“宽容”“达观”“谅解”这一切,也必须由勇气和激情化成——它们
仅是同物异形,是生命的不同阶段。

一个从来没有过热烈、勇敢和执拗的生命,怎么会走到真正的宽容和温
煦之中、走到真正的谅解之中呢。


在激流中

在瑟瑟发抖的冬天,在寻找自己规避之所的时刻,人们有时愿意用想象
来满足自己。但北风呼啸,严寒覆盖一切,人们已经没有可能走上街头,走
向梦想之地。即便是想象力也似乎在萎缩。我们不可能让幻想攀上应有的高
巅,而一味地低迴、惆怅、忧虑。

一部分人生活在温暖而安静的水潭中,在水藻和荻草的遮蔽下,躲闪着
光与影,寻觅自己的食物,规避一切伤害。他们尽可能缓缓地移动,在四周
圆润的卵石和白色的流沙间,安放自己养肥的躯体。

而另一些人却愿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冲荡的激流之中。只有在这种狂放和
淘洗之间,他们才能感到生的快乐。那是一份冒险、勇气和经历的快乐。丧
失了这种快乐,他们会觉得虽生犹死。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海明威可以身先士卒,冲锋在解放巴黎的前线,可
以去西班牙、侦察敌人潜艇,一次又一次经历飞机失事,死里逃生,全身留
下数不清的疤痕。。他并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并非在用生命去作冒险的
抵押,反倒是充满了生的自信。他的爱恨强烈而明朗,常常在许多领域表现
出令东方人颤栗的那种率直、果决和峻厉。

另一些美国作家如杰克·伦敦、马克·吐温,也有类似的特征。他们几
乎都有自己的传奇、令人难以置信的人生情节。他们都曾把生命放置悬崖,
体验险绝的经历。这是一种倾尽全力的奔波和拼争。他们都竭尽所能地参与
了自己所遭逢的时代,深深地投入了那些巨大的事件。对于一个生命而言,
它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除了生活的经历,还有纯粹文学的经历。这二者不可剥离。他们都像对
待生命一样对待自己的文字,全力以赴。那是生命在经受的另一场冲涮,另
一种激流。在这有声有色的搏杀之中,他们痛苦、欢畅,灵魂接受巨大的欣
悦和刺激,获得了人生最大的快感、酣畅淋漓的磨损和诗意的抒发。这一场
人生豪情,使他们一次又一次变得容光焕发。他们在庸人倒下之地高高站立,
而且大步向前。他们像不断燃烧和旋转的星体,在运动中获得永恒,在炽燃
中发出光芒。

不仅是男性作家,像乔治·桑、尤瑟纳尔等,也都有过惊人的历险、使
人咋舌的场景。她们敢于把自己的灵与肉投放到跌宕之中。这当然不仅是一
种风格,而是生命的性质所决定的。奔走、呼号、参与、奋不顾身,就是诗
人的一生。他们留下来的文字、全部的咏唱,只是这场大抒发和大行动的一
章一节,是他们心灵波动的记录。歌颂牺牲、殉道,是他们全部思想中一个
永恒的主题。

他们起码不怕那些字眼。他们的整个过程就是对那些字眼的一场实践。
就领受着这种人类的光荣,他们不屈不挠地走完了全程。

作为一个诗人,他们是历史上全部传奇人物中的一种。他们统属于一个
家族,有着同一种色彩、同一种行为方式,甚至是差不多的人生经验。他们
在极为曲折的旅程中摇动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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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生于军官家庭。18 岁结婚,27
岁离婚,为表示反抗,曾穿男装,抽烟斗。28 岁发表第一部小说,一生创作


80 余部作品,仅次于巴尔扎克。代表作为《木工小史》,《康素爱萝》、《安
吉堡的磨工》等。曾与诗人缪塞、音乐家肖邦相爱同居。

人震惊的身影。他们当然是一些不安份的生命。世界的一大部分从来都是由
这些不能安份的生命所维护和创造的。失去了他们,世界就会窒息,就会显
得没有声光气息,陷入一片黑暗。是他们的不停旋转和燃烧,给我们人类送
来了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光和热。他们是高空的闪电,是迎着阳光茂长的高大
植物,是丛林之中最绚烂的花朵,是河流之中最长的波浪,是海洋之中涌动
不止的高潮,是宇宙的水手,是波涌中耸立的岛屿,是狂暴天气里冲上浪巅
的鸥鸟,是高空里的鹰,是旷野里的唢呐、奔驰的骏马。

历史选择了他们,他们走进了历史。

世界上很少有一个母亲愿把爱子推入激流。可世界上又没有一个母亲会
不为激流中的孩子感到自豪。她热泪盈眶地盯视着那个风波中的身影,喃喃
自语地告诫自己:他是由她生出的。生命一旦脱离了母体,就由不得她了。
他从起点走向终点,漫长之路要自己完成。更多的时候,他脱离了她的视野。

母亲善良的用意并不是孩子胆怯和安居的理由。为了维护母亲,为了报
答善良,他们只有投入到激流中。这场可怕然而又让人精神倍增的冲荡,会
使人的生命变得更加顽强。

一场不知终点的出发开始了。奔走吧,鼓起勇气吧,尽管狂风怒吼,尘
土扑面,沙子和枯叶一块儿扫来,可真正的人还仍然奋不顾身。这是为人类
最好的儿女准备的,他们虽不一定个个孔武过人、身躯高大,却无一例外地
具有一颗不屈之心。只要这颗心在跳动,他们就会一如既往。

危难时有发生,战友不断倒下。来不及掩埋,来不及告别。行进中耗失
了力量,风沙和雨水灌满了背囊。但也只有向前。在世纪更迭的褶缝里,混
浊的水、汹涌的水、吞噬一切的水、纵横交织的水,全部加在了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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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简直是一场可怕的跋涉。可是唯有这样的跋涉才能证明自己。

最后他可以说:我投入了激流之中。

为了什么?为了真实和爱,为了报答那善良的抚慰,那一场哺育。从诞
生到现在,再到明天,这一场报答遥遥无期。它需要一个人舍上一切,献出
一切。它没有尽头、循环往复。。


抚摸

后来,他的双目失明了。

他不得不更多地依靠抚摸。触觉告诉心灵,心灵感知广漠。那种探触、
小心翼翼、仔细辨别,正好契合了他这个特异的生命。与其他诗人不同的是,
这种触摸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也就是说,他几乎这样进行了一生。

远在双目炯炯有神的时候,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也依赖于这种抚摸。
他所经过之处,万事万物都印遍了指纹。他温煦地猜测和照料自己的世界,
既抚摸身外的事物,又抚摸自己的内心。即便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也仍然
依赖自己的手指去触碰和探询。

有很长时间,他在图书馆里工作。四壁尽是叠起的书籍,他抚摸着它们,
感知着扑扑的脉动。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远远近近的生命,像星辰一样缀在
夜空,一颗一颗,闪着光束。他的手指碰到了这些垂挂下来的光束,感受它
的光滑与冰凉。他的手指切割着这光束,又任其淋漓,如同春雨浇洒万物,
渗入黝黑的泥土。

太阳升起的时刻,草芒上的晶莹在缓缓蒸腾,弥漫大地。

与这些繁密的星辰对话是再有趣不过的事了,他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对
方射来的温暖的目光。这目光在他的身上划过,缠绕徘徊,久久不忍离去。

人类的星辰,智慧的星辰,永不消逝的旋转的星辰。日月西去之时,它
们就变得一片茂密,像原野之花,像海面上的水浪,一层层翻卷。多么辽阔、
活跃、奔腾,一片生命的激越和灿烂。

其他的诗人只是瞭望——走向大地,登上山巅,在开阔的视野下,一切
尽收眼底。他们会望得高远、宽广,可是却没有抚摸般的亲近和熨贴,没有
那一丝一丝的感知。那种具体的、带着体温的挨近也许被我们过分地赞扬了;
可是我们真正激赏的,却总是那些瞭望和奔走的诗人,是那种粗犷而奔放的
歌唱。我们有时是、常常是,忽略了居于一隅、伸开十指抚摸这个世界的诗
人。

于是我们的视野里缺少了那种极度内向的、极度自我的、面向自己的寓
言家和守护者。我们被触目的风景所吸引:大而无当的渲染,不负责任的倾
泻。我们找不到生命的激扬与轻率冲动之间的区别。好像一切都差不多,都
同样喧嚣、浮躁。我们无力识别那些谄媚和跟从,那些对世俗时尚完全没有
自尊的称颂——盲目而愚蠢的激动以及丝毫不顾及明天的、痴狂的呓语和情
感的夸张。。这一切充塞了我们的精神空间。

到哪儿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一个自尊而沉默的诗人?

他们似乎都规避了这个时代,自甘作一个背时的人物,躲在一些不为人
知的角落里,在那里编织自己的锦绣。

即便是那些驰骋万里、名垂史册的歌手,也有自己颤抖的、温柔的、充
满安慰的抚摸的手指。他们无论怎样还具有感受时光之流从指缝间缓缓流过
的细微;也正是这种特征,他们才拥了一个丰富而曲折的情感世界。

生命和时光的隐秘有时真的要用十指去滤出。内心的贮藏太多,要撑破
和流溢之时,他们才会开始自己的倾吐,来一次酣畅淋漓的渲泄。那是一种
烂漫天真之歌,痛苦欢乐之歌,是穿破精神雾霭的明亮尖利的闪电。他们于
是成为一代浪漫的歌手,传奇的精灵。

他与他们也许真的不同。他只是默默燃烧,微露光点,烘托着自己的温


馨。在不可理解的重叠而繁复的思缕中,在那层层积累的记忆的尘埃中,他
不倦地开拓。这劳作只在自己的感知和把握之中,没人能够替代,也没人能
够目击。他只是在进行自己独一无二的工作。

他把所遭逢的那些事物的关节拆卸数遍,凭触觉去梳理它们,组合它们。
在更为安静的时刻,他生出自己的幻想。这幻想可以飞出藏身的窄小角落,
去寻找绿地和草原。它们获得了一次解放、自由往来和咏唱,结交百灵、彩
云和狂放不羁的河流。

它们沿着河流走向海洋。海天一色之处是他的诗心投向之处。那一线混
沌包容了一切。他伸开十指,仿佛抚摸到了芬芳的彩云。

没有谁比他更能沉迷于一片墨香。这密挤的、叠成的神奇之物,这沉重
而又轻灵的、散发着灵魂气息的纸页,为何如此微妙?那些漂荡或驻留的灵
魂来自四面八方,有的飞过了大洋彼岸,甚至是出自丛林和大山褶缝;有的
直接从幽深的邃道钻出;它们还源于神圣的教地、山匪出没之地、金光闪耀
的皇宫、烁烁天堂,未知的恐怖之地、淫荡之地、喧哗之地和死寂之地。。
如今全被收拢一处,在同一个空间里栖息或徘徊。。它们的灵寄于形,码在
架子上,堆在木箱里,连墙角地板也叠起许多。。他把世纪的尘埃轻轻拂去,
微闭双目,鼻翼轻轻翕动,嗅着它们劣质烟草似的气味,开始了抚摸。

这有点像东方医学宝库中至为重要的“号脉”术一样,先是搭上手指;
然后轻按,感觉脉跳。跳动的节奏、力度,一一捕捉。。脉流连接那个遥远
的、梦中曾经出现过的生命。

远方有颗灵魂,它生出了这节奏,这一鼓一跳的生动。

需要照料和感觉的后来者和陌生者太多了。它们简直堆得越来越高,越
来越密,簇拥着,使他深陷其中,不得挣脱。他伸长双臂,十指颤栗,不停
地抚摸,就像午夜走入了丛林。

好一座茂密的丛林。他跌跌撞撞,举步艰难,不停地辨别、感知。他愈
走愈深,愈走愈远,从丛林的一端深入了腹地,还在继续往前。

结果痴迷忘返,与这片浩瀚结为了一体。

他成为一个会移动的、喃喃自语的、它们之中的一棵。

他组成着人类的丛林,化入了茂长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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