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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不可思议-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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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了。我看着他,一边落泪,一边苦笑,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再多说任何话,只是以深幽的眸子融解了彼此的灵魂,让它流向它想去的地方。
  一段刻骨铭心的宿缘就这样在生命的流程里滑落。多年以后我和林云二哥到华盛顿D。C。参加里根(Reagan)就职大典,我忍不住还是打了一通电话给Don。他人正在弗吉尼亚父母的家中,一个半小时后他来到二哥友人的住处和我见面。他的脸颊显得比以往更窄,头发也稀疏了一些,他说岁月在我的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们坐在玄关的长椅上相对无语,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便到达他父母的那幢林间木屋;他说小鹿夜里时常出没。我们在“秘密花园”般的庭院里散步,感受仍然和初恋一样。回到他的房里我开始强烈地渴望他的身体,他满脸严肃地看着我,然后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太重,他无法以一夜之情随意处置。他开车送我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只字片语。第二天晚上在一起吃了一顿中式晚餐,第三天我就惆怅地离开了。后来我替“新闻局”主持中华民国电视大观,前往美国二十几个城市接受媒体访问,母亲陪我同行。到达D。C。时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一通电话给Don。我告诉他我对他仍旧难以忘怀,他说他也一样。离开D。C。之后,我每到一个城市第一件事就是拨电话给他。抵达三藩市的那天我和他通电话时他告诉我说,早上他翻开报纸的占星专栏看到太阳在双鱼座的人那天会彻底了结一段旧有的恋情,他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一点都不相信占星之说。我回到台湾半年后又打了一通电话给他,他说他正在和一位外向热情的美国女记者交往。她的外向似乎能平衡他过度内向的习惯,因此关系发展得蛮好。很奇怪,我听了并没有失落的感觉,只是祝福他一切顺利,然后这段因缘就正式画上了句点。
  Don和我的关系有一种神入的品质,不用言传便能深入于对方的心灵。如果我们能放弃自保,说不定可以两忘。然而多年来我们一直徘徊于真爱的门外,不愿接受它的鞭笞与试炼,因此我们的人生始终是纪伯伦所说的四季不分、欢笑无法全然、哭泣也不能尽兴。我们唯恐惊扰到意识底端的幽冥,唤醒了那些沉睡的鬼魅;我们宁愿压抑和闪躲,也要维持虚假的平静。当一个人无法彻底面对内心的真相时,上瘾症便逐渐形成,我日后的男友不断其实是有心病的。
  和Don分手后随着知名度的提升,我变成许多男人心目中虚拟的梦中情人,直到今日都有人告诉我当年有多么为我着迷。然而这个由我、媒体和众人共同塑造出来的假象,却成了我的亲密关系中最具破坏性的第三者。这个完美的假象太容易引发人性中深埋的占有、嫉妒、不安全、恐惧、暴力、衡量和权力斗争;这个假象曾经令餐厅的侍者用扁钻刺伤我身边的男性友人,也曾经令四名陌生男子围殴我的一位男友,“她”更是我的亲密关系中“绿帽恐惧症”的肇因。
  我记得法国杰出女演员让娜·莫罗(Jeanne Moreau)曾经说过一句豪气万千的话,她说她一生交往的男友无数,她恨不得能拥有一幢上百个房间的大厦,把她曾经爱过的男人悉数豢养在里面。我虽然从未扳着手指和脚趾仔细数过我的情人们,但是我想在中国女人里面我的两性经验算是相当丰富的。然而真正影响我的成长、促使我产生转化的,严格讲起来只有三位。这三位之中最令我“感恩”的应该算是《快意恩仇录》的李伯爵了。
  李敖与我
  自从和李敖离婚之后,他写的书已经引不起我任何兴趣,但为了细述我们之间的陈年往事,还是去买了一本《李敖回忆录》,内容果然不出所料,仍然以一贯颠倒黑白的说话方式和精密的资料来合理化自己幼童般的生存欲望。到今天他都无法诚实面对自己的人格失调[1],令我不禁莞尔。诚如他在回忆录中的记载,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七九年的九月十五日,地点是萧孟能先生花园新城的家中。在这之前“李敖”两个字对我而言早已不陌生,不但不陌生,简直就是中国文人里面最令我崇拜的偶像,而且这股痴迷的崇拜是自小种下的因。
  当年李敖的父母住在台中一中的宿舍里,离我们存信巷的老家很近,我时常听光夏表哥和母亲谈论李敖的奇闻逸事,譬如他不肯在父亲的丧礼中落泪,不愿依规矩行礼,甚至还传说他曾经从台北扛了一张床回家送给李伯母。当时我心想:不知道这怪人的庐山真面目会是什么模样。此外我时常看见李伯母穿着素净的长旗袍,头上梳着髻,手里卷着小手帕,低头深思地从长长的沟渠旁走过。母亲曾经低声对我说:“这就是李敖的母亲,她一定是去看电影,李敖在文章里提到过她妈妈喜欢看爱情文艺片。”后来听父亲说他和李敖的爸爸过去是同事,感觉好像更熟悉了一些。
  在萧家见到李敖的第一眼,我的心里颇感意外。大学时读他的文章,主观上认定他应该是个桀骜不驯的自由派,没料到本人的气质完全是基本教义派的保守模样——白净的皮肤,中等身材,眼镜底下的眼神显得有些老实,鼻尖略带鹰钩,讲话的声音给人一种声带很短的感觉。他的嘴形因下排的牙齿比较突出,令我联想起附小的同学简明彦。他看到我们母女俩,很规矩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后来母亲告诉我他那个躬鞠得还怪吓人的,这个年代已经没人行这么大的礼了。他的穿着很保守,两只手臂的比例稍短了些,手形也比一般男人小,整体看来带点阴柔的气质。当天晚上我穿了一件淡柠檬绿的棉质长袍,光着一双大脚,连拖鞋也没穿。李敖一整晚都盯着我的脚丫,我以为他在检查些什么,后来才从他嘴里得知他有恋足癖。他的身边站着他当时的女友,刘会云,娇小细致的她看起来和李敖相当登对,整个晚上我都很自在,这证明李敖和我并不是一见钟情,否则我不可能轻松得起来;男女之间的化学反应是颇令人紧张的。后来李敖送了我一本他的新书,书中他为我签下的那行字(“正红旗下的梦游者”),令我不禁生起了一些遐想。
  过了没多久,有一天李敖约我出来喝咖啡,我们谈到我在《工商日报》的专栏里为他写的那篇《特立独行的李敖》以及其他的琐事;我发现我们之间真正能产生交集的话题并不多。后来他带我到他金兰大厦的家见识一下十万册的藏书。他用深色木材沿着客厅的墙面做出一整片书架,地板用的也是深色木材,整体看来是个气质严肃的家,可墙上挂的竟然是从《花花公子》杂志里剪下来的裸女照片;这样的组合令人感觉有点不搭调。我告诉他裸女照片看起来有点廉价,破坏了这个家的气质,他说这些照片和画像都是他最得意的收藏品,已经伴随他多年了。我发现他是一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人,别人发展出来的美学和设计理念与他无干,他关着门自有方圆。当他介绍浴室时,我看见他在浴缸旁装了一个电暖炉,我告诉他这个构想很仔细,冬天里洗澡出来感觉一定很舒服。进到卧室,抬头一看,天花板上竟然贴了一整面的镜子,又是一项出人意外的装潢,有点像《花花公子》的老板休·赫夫纳(Hugh Hefner)和某某文豪一起做出的室内设计。
  我们后来坐在沙发上聊天,聊着聊着他突如其来地吻了我。我记得他吻我的方式是我这一生从未经验过的——他接吻的时候头摆的角度是笔直的,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他竟然忘了接吻头得歪一点才行,否则鼻子怎么处置呢?我发现他连做这件事的章法和一般人都不同。只见他笔直地冲着我的鼻子压了下来,猛力地吸我的上唇(因为够不到下唇),我被压得差一点没窒息,心想此人也太土了点儿吧。后来我去洗手间照镜子,赫然发现上唇和人中之间被李先生吸出了一圈赭色的吻痕。我赶紧拿出粉饼遮掩,以免回家被老母发现。那天晚上我们有没有性爱我已经记不得了,可能是因为他接吻的方式太令人难忘了。
  往后的三四天里我随时都得补妆,以免露出那一小圈已经“红得发紫”的吻痕。老母一直没说些什么,但是以她那对闪电眉下的透视眼,不可能察觉不到那么离奇的吻痕。
  李敖的土令我觉得十分新鲜,他人格中的冲突性更是令我好奇。我一向有搜奇倾向,愈是矛盾、复杂,愈是像谜团一般的人,我的兴趣愈大。当然猫通常是被好奇心害死的,但哲学上不二论也是这么被发现的。当我们开始进入状况时,我曾经问李敖他的另一位女友刘会云该怎么办。李敖说了一句令我绝倒的话,他说他会告诉她:“我爱你还是百分之百,但现在来了个千分之一千的,所以你得暂时避一下。”我听了之后不免心生疑惑,继续追问李敖什么叫做“暂时避一下”,李敖说:“你这人没个准,说不定哪天就变卦了,所以需要观望一阵子。我叫刘会云先到美国去,如果你变卦了,她还可以再回来。”李敖的多疑与防卫令我很不自在,他对女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也令我不安,但是人在充满着期望与投射时通常是被未来的愿景牵着走的,这些重要的小节也就用立可白粉饰掉了。
  李敖与我
  十月中旬我和宝哥(葛小宝)到印尼登台,母亲陪我同行,前后总共二十一天的时间。我心里百般不愿和李敖分开那么久,但当时的酬劳很高,我和宝哥各唱几首歌,主持人访问几句,说些笑话,轻轻松松一天可以净得台币十万元。于是我们一站又一站地马不停蹄,每到一站我都和李敖通长途电话。二十一天下来我花了十万台币的电话费,李敖也打了台币八万元。宝哥每天都问我:“你的敖今天怎么样啊?”母亲那时还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阶段,她认为台湾唯一配得上我的男人只有李敖。
  二十天好不容易熬过了,回台湾时李敖亲自到机场接我,记者显然守候已久,看见我们立刻蜂拥而上,当时我们的恋情早已轰动海内外。回到世界大厦的新家,发现李敖不但帮我们安装了新的热水器,买了新的录影机,同时也打点了楼下的管理员,他的周到和仔细令母亲非常满意。只要母亲不阻挠,我的两性关系一定顺利些,这一点李敖是非常清楚的。不久我们决定同居,那时李敖已经准备送刘小姐一笔钱,请她到美国“观望”一阵子。我把衣物都搬到金兰大厦,两个人开始过起试婚的生活。
  当李敖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中情势很安全的时候,他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宠女人的男人之一。每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睛,床头一定齐整地摆着一份报纸、一杯热茶和一杯热牛奶。那时他早已起床(他的生理闹钟每天都按时把自己唤醒),一个人在书房里集中精神搜集资料、做剪贴,开始一天的写作活动。他的生活方式像一部精准的机器,在例行公事中规律地运作着,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听音乐、不看电视、不打麻将,可以说没有任何娱乐活动而只有工作。他认识的人不少,但深交的朋友几乎没有,我问他为什么不多交些朋友,他说他对人性抱持悲观的态度,就算最亲信的人也可能在背地里暗算他。我当时的生活和外界的来往仍然频繁,他因为我的关系生活圈子稍微扩大了一些,否则他可以足不出户,窗帘遮得密不透光,连大门都不开,甚至曾经在墙壁上打过一个狗洞,让弟弟李放按时送报纸和粮食,过着自囚的生活。他的才华和精神状态令我时常在崇拜和怜悯的两极中摆荡。我想带给他快乐,不时地放些我爱听的音乐,跳我自己发明的女巫舞,在他面前嬉戏。那种时刻我确信他是快乐的、不设防的,他脸上自然流露的老实和羡慕,透露了这些讯息。他告诉我他的脑子里只记得Denny Boy这首歌,其他的就完全不熟悉了。
  在感性层面李敖抱持的是传统未解放的男性价值观,似乎只有性这件事是优于其他各种感受的。然而他的性,也带有自囚的成分,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他仍然无法充分融入你的内心。多年的牢狱生活,他已经太习惯于意淫,但意念是物化的,因此在最基本的人之大欲上他是相当物化的,精神层面的展现几乎完全被压抑了。换言之,你感觉不到他内心深处的爱;似乎展现忘我的爱对他而言是件羞耻的事。如同许多在情感上未开发的男人一样,性带给他的快感仅限于征服欲的满足。那是一种单向的需求,他需要女人完全臣服于他,只要他的掌控欲和征服欲能得到满足,他对于那个关系的评价通常很高,这点你可以从他的回忆录中饱览无遗。我的幸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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