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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身上是完全失败了,尽管闻一多在清华学校学习生活了10年之久。
作为留美学生的闻一多(3)
三
既然以“留学”的名义到了美国,总得选择一样美国的东西学一学。闻一多选择了芝加哥美术学院学习西洋画。但很快,闻一多就对西洋画兴味索然、视若敝屣。1923年2月10日,闻一多给父母和胞弟闻家驷各写了一封信,两信中都表达了对西洋画的失望。致父母信中说:“我来此半年多,所学的实在不少,但是越学得多,越觉得那些东西不值一学。我很惭愧我不能画我们本国的画,反而乞怜于不如己的邻人。我知道西洋画在中国一定可以值钱,但是论道理我不应拿新奇的东西冒了美术的名字来骗国人的钱。因此我将来回国当文学教员之志乃益坚。”致闻家驷信中则说:“我现在着实怀疑我为什么要学西洋画,西洋画实在没有中国画高。我整天思维不能解决。那一天解决了我定马上回家。”(8)闻一多虽学着西洋画,却并不认为西洋画堪称“艺术”。从这里也可看出,置身美国的闻一多,怀着怎样深重的文化偏见,而这种文化偏见又怎样影响着他对美国文化的态度,甚至影响着他的艺术感觉。当然,从这里也能看出,闻一多的思维总是不够理性,总容易走极端。
要问美国文化中是否还有可取的方面,是否还有值得中国人学习的东西,闻一多的回答是往往是否定的。置身美国的闻一多,时常对中美文化进行比较,并且总是得出中国文化远胜于美国文化的结论。“呜呼!我堂堂华胄,有五千年之政教、礼俗、文学、美术,除不娴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9)这是抵达美国半月后写给父母信中的话。在闻一多看来,除了“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外,中国并没有其他方面不如美国。换言之,一个中国人,如不想学习用以“杀人掠财”的机械制造,就根本用不着到美国来留学。类似的话,此后闻一多还不只一次说过。例如,在1923年1月14日致父母信中,闻一多又说:“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除了“制杀人之枪炮”外,美国没有任何方面优于中国,——看来,这确实是留学美国期间的闻一多所牢固秉持的观念。在这封家信中,闻一多还写下了这样让我瞠目结舌的话:“我归国后,吾宁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10)宁可联合日本以抗美,而不愿与美国携手以御日,——1923年的闻一多有这样的思想,真令人感慨。此时的美国,已向中国归还庚款。因为有了这还回来的款子,才有清华学校,才有闻一多在清华近10年的免费学习生涯,也才有闻一多在美国的免费留学。(11)至于日本,侵吞中国的野心此时已有所显露。甲午海战后,日本迫使中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1914年,日本出兵强占山东,随后又向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侵略要求这些,闻一多当然都十分清楚,然而,他仍然觉得宁可与日本“亲善”也不能与美国友好,说留美时期的闻一多其实满怀着对美国的仇恨,也不无道理吧。闻一多1923年说的这几句话之所以令我瞠目结舌,还因为令我想到了十五六年后汪精卫、陈公博们的汉奸理论。日本全面侵华后,汪伪汉奸便拼命强调“中日亲善”以抗欧美,强调以东方文化抵制西方文化。当然,结果是“中美亲善以御日”,而且也正因为“中美亲善”,才终于把日寇赶出国门。读闻一多1923年在美国说的这些话,我惊异于汪伪的汉奸理论竟在这里找到了源头。不过,我得赶紧声明,我丝毫没有说闻一多也有汉奸思想之意。抗战时期闻一多是坚决的抗战派,绝不可与汪精卫、周作人等混为一谈。抗战时期,当闻一多坚决主张抗战并目睹“中美亲善以御日”时,不知是否想起过自己当初留学美国时说的这些话?如果想起过,又不知是否为自己当初思想的偏颇、混乱和情绪化而羞愧。
讴歌中国和东方文化、咒骂美国和西方文化,似乎成了闻一多留美期间的主要工作。闻一多积极提倡所谓“中华文化的帝国主义”(12)对一些同胞表现出的在他看来是“数典忘祖”的现象痛加斥责。这期间,他写了《火柴》、《玄思》等新诗。他自己说写这些诗就是为了“痛诋西方文明”,并且因此而感到一种满足:“这几天的生活很满意,与我同居的钱罗两君不知怎地受了我的影响,也镇日痛诋西方文明。”(13)读闻一多留美时期的书信、诗歌等文字,我们感到他真是日坐愁城,难得有片刻的心情舒畅。只有写了几首“痛诋西方文明”的诗后,他才有一点“满意感”,他剌猬一般团缩的心才有所舒展。闻一多自己痛恨西方文明,对留学生中不像他那样痛恨西方文明者自然也生出些痛恨。在致闻家驷信中,他曾说:“我自来美后,见我国留学生不谙国学,盲从欧西,致有怨造物与父母不生为欧美人者,至其求学,每止于学校教育,离校则不能进步咫尺,以此虽赚得留学生头衔而实为废人。我家兄弟在家塾时辄皆留心中文,今后相袭,遂成家风,此实最可宝贵。吾等前受父兄之赐,今后对于子侄当负同等责任,使此风永继不灭焉。”(14)“盲从欧西”固然有所不妥。但背井离乡、抛妻别子,飘洋过海地到欧西,当然是要学习欧西的东西,如仍念念不忘“中文”、“国学”,又何必走出国门呢?
作为留美学生的闻一多(4)
这一层,闻一多想到了吗?
四
他当然想到了。
对出国留学的必要,对在美国生活的意义,闻一多还未走出国门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及至到了美国,这种怀疑更一天天深重起来,而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闻一多留美期间怀乡情绪那么强烈。读闻一多留美期间的书信、诗文,总能感到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归心似箭”四个字用来说明闻一多居美时期的心态,并没有多少夸张的成份。如果把这归因于闻一多感情特别“脆弱”、特别“没出息”,对故土有着异乎常人的特别深切的依恋,那恐怕就多少是一种误解。闻一多的特别思乡,与其说是对中国这片故土有着异乎常人的依恋,毋宁说是对美国这片异土有着异乎常人的抗拒甚至厌恶。正因为感觉不到留学美国的意义,正因为不能为自己的背井离乡、飘洋过海给出一个有力的解释,所以对祖国的思念就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泛滥。对留学意义的怀疑与怀乡成正比地增长着。在作于留学时期的那首著名的《太阳吟》中,闻一多对着太阳喊道:“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又与你何妨?”留学美国,对闻一多来说,竟如同受刑。正因为如此,他请求太阳:“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闻一多以“爱国”著称。这种“爱国”的情绪和精神在留美期间表现得最集中最典型也最“感人”。但同是“爱国”,其表现却可以大相径庭。陈独秀、胡适、鲁迅,还有郭沫若,都可以说是十分“爱国”的,但他们的“爱国”往往表现为对自己祖国和国家的尖锐批判,正因为对这“国”爱之深,也才责之切。闻一多则不同。对这种不同,他自己倒有明确的意识。1922年12月,赴美未久的闻一多写了《女神之地方色彩》一文,发表于国内的《创造周报》(15)上。该文对郭沫若的《女神》以及国内新诗创作现状提出了批评。文章说:“《女神》底作者对于中国,只看见他的坏处,看不见他的好处。他并不是不爱中国,而他确是不爱中国的文化。我个人同《女神》底作者态度不同之处是在: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这里他将自己与郭沫若对“国”的“爱”做了比较。正因为他深爱着“中国的文化”,所以在文章中对包括《女神》在内的新诗创作表达了不满:“现在的新诗中有的是‘德谟克拉西’,有的是泰果尔、亚坡罗,有的是‘心弦’‘洗礼’等洋名词。但是,我们的中国在哪里?我们四千年的华胄在哪里?那里是我们的大江、黄河、昆仑、泰山、洞庭、西子?又那里是我们的《三百篇》、《楚骚》、李、杜、苏、陆?”
因为深情地爱着“中国的文化”,在美期间,研究、宣传和捍卫“中国的文化”便成了闻一多十分热衷的事。这期间,闻一多还参与发起成立了以“国家主义”为旗帜的“大江学会”。以这样一种情绪,以这样一种心态、以这样一种理念,可以想见,所谓“美国文化”对闻一多几乎不能发生什么影响。美国文化的核心是英美式自由主义,而英美国式自由主义的核心,则是个人主义。在美国成为了一个“国家主义者”的闻一多,对个人主义自然不会感到亲切。而不能理解和接受个人主义,也就谈不上理解和接受英美式自由主义。许多英美留学生,在英美不同程度地理解和接受了英美式自由。有人在留学期间,还以充分开放的心态面对英美文化,尤其满怀热情地观察和研究英美式政治理念、政治制度和政治运作的方式,换句话说,他们满怀热情地理解和接受了英美先进的“政治文明”。胡适便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这些人回国后就成为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者。而闻一多与他们不同。对美国的文化,闻一多未出国时即已极为抗拒。到美国后,更谈不上关注、探究和欣赏美国的“政治文明”了。所以,因为闻一多曾“在美国受教育”便把他说成是“自由主义者”,是一种严重误解。明白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与现代中国的其他一些英美留学生相比,闻一多为何很“另类”了。闻一多也曾是“新月派”中的一员。“新月”以英美留学生为主干。但闻一多与胡适、罗隆基、梁实秋等“新月”人士可谓“名”合“实”离。闻一多被难后,熊佛西写了《悼闻一多先生》(16)一文,其中说:“有些人仅将你看成一位‘新月派’的诗人,我认为这是不正确的。不错,你曾加入过新月社,但你之加入新月社完全是由于你和(徐)志摩私人的感情关系,你的人格和文格都和他们的不同。”熊佛西所做的价值判断姑且不论,他指出闻一多与其他“新月社”成员并不是一路人,倒是符合实际的。以胡适为首的“新月社”文人在1929年曾掀起一场颇具声色的“人权运动”。这是面对国民党的以党代政、独裁专制所做的悲壮抗争。在“人权运动”中,胡适在《新月》月刊上发表了《人权与约法》、《我们什么时候才可有宪法?》、《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知难,行亦不易》等文章,闻一多清华时的同班同学罗隆基发表的文章则有《论人权》、《专家政治》等,也是闻一多老同学的梁实秋也发表了《论思想统一》。这些文章对国民党政权进行了异常尖锐的批评,甚至对蒋介石本人也指名道姓地谴责。“人权运动”终于遭到国民党政权的打压,《新月》被查禁,罗隆基被逮捕。但在这场运动中,没有闻一多的身影。这当然并非因为闻一多的怯懦,而是因为闻一多对这场运动本就不感兴趣、不以为然。对于《新月》月刊的争自由、争民主、争人权,对于《新月》月刊的谈政治,闻一多是“有些看法”的,并“投稿渐少”。(17)这也不难理解。胡适、罗隆基们是想要在中国传播他们留美期间所了解、理解并接受和推崇的“政治文明”,而对这“政治文明”,闻一多本没有多少了解和理解,更谈不上接受和推崇了。他自然也就不会加入这场“人权运动”中。后来,则干脆当面对罗隆基的谈政治刻薄地嘲讽。梁实秋曾回忆说:“我是一九三四年夏离开青岛到北京大学来教书的。清华远在郊外,彼此都忙,所以见面次数不多。这时候日本侵略华北日急,局势阽危,在北平的人士没有不惄然心伤的,罗努生(隆基)主编《北平晨报》,我有时亦为撰写社论。一多此际则潜心典籍,绝不旁鹜,对于当时政局不稍措意,而且对于实际政治深为厌恶。有一天我和罗努生到清华园看潘光旦,顺便当然也到隔壁看看一多,他对努生不表同情,正颜厉色的对他这位老同学说:‘历来干禄之阶不外二途,一曰正取,一曰逆取。胁肩谄笑,阿世取容,卖身投靠,扶摇直上者谓之正取;危言耸听,哗众取宠,比周谩侮,希图幸进者谓之逆取。足下盖逆取者也。’当时情绪很不愉快。我提起这一件事,是为说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