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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那架 F-4S幽灵式战机,有点依依不舍。
第二年年初,我升职了,薪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你的工作表现很好。」方元说。
那是因为我只能够寄情工作。
「高海明是个怪人。」方元说。
我看着台上那一架他砌的 F 十五战机,说:「他很残忍。」
农历新年,梦梦在温哥华登台,她到步后两天打电话来给我。
「我看到一个很象高海明的人。」她说。
「你在哪里看见他?」我追问她。
「在市中心 Hornby Street 的一间超级市场里,我今天早上在超级市场购物,看到一个中国籍男子,样子跟他很相象,我追上去,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你肯定是他吗?」
「当然不能够百分之一百肯定。」
难道高海明一直躲在温哥华?
在年初十那天,发生了事。
看到电视新闻报道时,我几乎不敢相信。
胡铁汉身中两枪,重伤入院。
这一天傍晚,铁汉休班,他约了我和余得人在铜锣湾吃饭。我和余得人在餐厅里呆等了两个小时, 也见不到他,还以为他临时有大案要办,所以不能来。
回到家里,正好看到新闻报告,我看到血淋淋的他被抬上救护车,他的左手垂在担架外,手腕上仍 绑着那条红绳。
案发时,两名巡警在中区截查一名可疑男子,遇到反抗,那名男子突然拔出一把手枪向警员发射, 警匪发生枪战,该名悍匪挟持街上一名女途人做人质,登上一辆的士,他们在左边车门上车,胡铁汉刚在右边车门上车,我估计他当时是准备赴我们的约的。
胡铁汉正在休班,身上没有枪,在的士上被那一名悍匪挟持。悍匪命令的士司机把车开到海洋公园 。这辆的士在海洋公园附近被警方设的路障截停,发生警匪枪战,的士司机和女人质乘机逃走,胡铁汉与悍匪在的士上纠缠,身中两枪,当时还未知道他身上所中的子弹是属于悍匪还是属于警枪的。
我和余得人赶到医院,他伤势太重,经过医生抢救无效,宣布死亡,我和余得人抱头痛哭。胡铁汉 那位当警察的爸爸坐在地上呜咽。
我很吃力才能够拿出勇气打电话找正在温哥华登台的梦梦。
她还在睡梦中。
「什么事?」她问我。
我告诉了她。
「不可能的,你骗我。」她笑说。
「我没有骗你,你立即订机票回来。」我说。
梦梦赶回来,已经看不见铁汉最后一面。
铁汉身上的子弹证实是由警枪发出的。最初跟悍匪枪战的两名巡警看不见铁汉上车,他们一直以为 的士上只有司机和一名女人质。在海洋公园路障的警察收到通知,也以为车上只有两名人质。当的士冲过路障停下来,铁汉与悍匪争夺手枪,的士司机和女人质乘机逃出来,当时司机曾告诉警方车上还有一名人质,警员听不到,现场环境很暗,加上铁汉和那名悍匪倒在后座纠缠,开枪的两名警员看不到车上还有另一个人,于是远距离向车厢内开枪。悍匪身中三枪当场死亡,铁汉身中两枪。
铁汉竟然被自己的同僚开枪杀掉,他一生的宏愿是做一名好警察,阴差阳错,死在警枪之下。这是 一个多么荒谬的人生。
在铁汉的丧礼上,我看到他的遗体,他左手手腕上仍然绑着一条红绳,那是他和梦梦的盟誓,一语 成谶,他们只好等待来世再做夫妻。
「梦梦--」我实在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说话。
她扬手阻止我说下去,含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说:「他来世会认得我的,我们来世再见。」
我心酸,泣不成声。
「这只军表我带了去温哥华,我应该留给他的。」她呜咽。
「他不会消失的,没有一种物质会在世上消失,他只会转化成另一种物质,说不定是你皮肤上的灰 尘。」我说。
她看看自己的手背说:「那就让他停留在我的手背上吧。」
晓觉一个人来参加丧礼,我和他,已有年多没有见面了,晓觉走到我身边。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除了铁汉这件事,我一切都很好。」我说。
「你还恨我吗?」他问我。
我望着他良久,说:「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我还以为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但此刻在我心头萦绕的,是另一个男人。虽然他不知所终,但我 知道他才是我爱的人,他是不会在世上消失的。
「谢谢你。」我跟晓觉说。
「谢谢我?」晓觉愣住。
「你使我知道什么是爱,一个人若是爱你,不会不给你尊严。」
他一副很惭愧的样子。
原来他已经不是我的一杯毒酒。
我问梦梦要了温哥华那间超级市场的地址,请了七天假,到温哥华找高海明。温哥华正在下雪,我每天清早就在超级市场门外等,直至超级市场关门,如果高海明在这里的话,他会来的。
我问过所有收银员有没有见过高海明。在他们眼中,每个中国人的样子都是差不多,根本没人记得 他。
我写了一张字条,钉在超级市场的报告栏上,希望他看到。
假期结束了,我必须离开。
梦梦再次踏上舞台,她的新歌叫《红绳》,她在台上泣不成声,铁汉也许已转化成她的一颗眼泪。
起码他们可以在来世相爱,但我和高海明,连今世也不知道能否再见面。
这一天,我走上高海明的家,女佣开门给我。家里的一切,跟他离开前一样。野鼬鼠依旧凄凄地站 在床头。他说过野鼬鼠这种动物,在遇到袭击时,会喷出奇臭无比的臭液退敌,他的不辞而别,也许是遇到袭击的反应,是我伤害他。
我走到楼下他妈妈住的单位拍门。
「伯母。」
他妈妈见到我,很愕然。
「请坐,邱小姐,很久不见了。」
我看到高海明的爸爸坐在安乐椅上,他比高海明的妈妈老很多,身体不太好,行动不方便。
她跟我说话时,他一直望着她,她偶尔也情深地回望他,他们是那样恩爱,是来世应该再做夫妻的 一对人。
「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冒昧--」我说。
「不要紧,海明这个孩子很任性的,说走就走,小时候试过离家出走。」
「他有写信回来吗?」
「寄过几张明信片回来。」她说。
我喜出望外,问她:「伯母,能给我看看吗?我知道我不应该看他写给你的东西,但我真的很想把 他找回来--」
「好吧,我拿给你看。」
她拿了三张明信片给我看。
第一张是去年寄回来的,是从日本寄回来的,没有地址,明信片上的风景是富士山寄出的日期是十 二月。十二月?难道那一天晚上他真的在酒店六零六号房,知道我要进入房间,他走开了?
第二张明信片是布拉格广场,是从布拉格寄回来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个时候,天气这么寒冷, 他在布拉格干什么?
「妈,爸,这里很冷,香港是不是也很冷?我喝了酒,身体暖和得多,不必挂心,保重身体。」
他在明信片上这样写。
他的酒量是很差的,他竟然在布拉格喝酒,天气那么冷,日子一定过得很苦,是我对不起他。
第三张明信片是上个礼拜寄出的,地点是美国三藩市。
「他也打过电话回来,但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他妈妈说。
「伯母,如果他再打电话回来,请你告诉他我很挂念他,我真的很挂念他。」我哽咽。
「好的。」她说,「我也很挂念他。」
我匆匆到旅行社买一张往三藩市的机票,他可能还在三藩市的。
到了三藩市,我想到一个新的策略,我在电话簿上抄下三藩市每一间模型店的地址,逐间逐间去找 ,高海明说不定会在模型店出现的。
我在栗子街一间模型店里看到一架已砌好的 F 十五战机,砌得很漂亮。
「这架战机是谁砌的?」我问老板。
「是交给别人砌的,我们有一个人代人砌模型,他砌得很好。」老板说。
「他是不是中国人?」
「对,他是中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他叫 Ming。」
高海明是没有英文名字的,但来到三藩市以后,改了一个英文名也有可能。
「他是不是只砌战机?」
「对,他只砌战机。」
「他住在什么地方?」我追问老板。
「不知道,不过他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回来交货。」
我在酒店,整晚也睡不着。
「我可能找到他。」我打长途电话告诉梦梦。
第二天早上,我九点多钟就来到模型店等高海明,我怕他会早来。
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店里等他,两年了,我不知道他会变成怎样。
过了十一点,高海明还没有出现。
十二点钟,砌模型的人来了,他不是高海明,他是一个中年男人。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我问他。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原因,只是觉得战机比战舰容易砌,我是新移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
原来是一个毫不美丽的理由。
我失望地离开模型店。
临走前的一天,我在地下铁站看到一张寻人海报。一个男人在地下铁站两次碰到同一个女孩子,他 想结识她,两次都不敢开口,下车之后,他又后悔,但从此再碰不上她,于是他在地铁站张贴寻找她,广告上写着:
你是她吗?
我们曾在车厢里相遇,毗邻而坐,
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
再来,已碰不上你,
你的笑容是那样甜美,萦绕心间,
可否重聚?
我的电话号码是五六六--六八四二,我的名字叫基斯。
是的,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再来,已碰不到你。
我问地下铁职员,我是否可以卖这种广告,他说,海报要由我自己印制。印制海报需要时间,我明 天就要回香港,哪里赶得及?我写了一张字条,黏在这张寻人海报上,我在字条上写着:
野鼬鼠,
你在哪里?
我来过找你。
什么时候,
我们再一起吃天使的头发?
你说过物质是不会消失的,
只会转化,
你转化到哪里?
我在找你。
高海明会知道是我。
从三藩市回来,我跟梦梦吃饭,她刚从泰国回来。
「天涯海角去找一个人,你不觉得累吗?」她问我。
「女人可以为爱情做到她本来做不到的事。」我说。
「有一个人可以找,也是好的,起码有一个希望。」她黯然说。
我再一次上高海明的家找他妈妈。她给了我两张明信片,一张是从威尼斯寄来的,另一张是从意大 利那不勒斯一个小岛Capri 寄回来的。
「说不定他在那里。」他妈妈说。
十二月,我拿了假期,先到威尼斯,这是一个很凄美的城市,街上有很多玻璃厂,烧出美仑美奂的 玻璃器皿。
「能烧一只野鼬鼠战机吗?」我问其中一个店东,并画了一架野鼬鼠战机给他。
他摇头:「这个太复杂了。」
我坐在船上游湖,高海明会在这里吗?
我问船家,他说没看见过这样一个人。
我知道他不会消失的。
离开威尼斯之后,我到了 Capri 。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岛上很多小屋,海水清澈。
我在海滩上流连,买了一瓶矿泉水,我写了一张字条,塞进矿泉水瓶里,抛出大海,说不定高海明 在荒岛上会拾到。
我只能够这样想,说不定他已经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已经找到那一种在现世里找不到的明亮的蓝色 ,是Capri 的海水也不能比拟的。
离开 Capri ,我去了布拉格,他曾经在那里寄过明信片回来。
布拉格的冬天很冷,漫天风雪,只有零下九度。
我住在查理士桥的一间酒店。
这一天是平安夜。我在圣马可广场走了一天,没有碰到高海明。在一条小巷里,我发现一间意大利 粉的餐厅,坐近门口的一对情侣,正在吃天使头发。
我走进餐厅,冷得耳朵和鼻子都没有感觉了。
我叫了一客天使头发,我现在才发现天使头发是很好吃的。
「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