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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琼瑶-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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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就在她们抱头痛哭之际,柏霈文轻 轻的走了进来,站在那儿,他伫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抱歉,方小姐。”他痛苦的说。 

  方丝萦拭干了泪,好一会儿,她才停止了抽噎。推开亭亭,她细心的用手帕在那孩子 的面颊上擦著。她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擤擤鼻子,深呼吸了一下,她勉强的对亭亭挤出 一个笑容来。说:“别哭了,好孩子,都是我招惹你的。现在,去洗把脸,到楼下把我的 纸包拿来,好吗?”“好。”亭亭顺从的说,又抱住方丝萦的脖子,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 下。然后她跑下楼去了。 

  这儿,方丝萦沉默了半晌,柏霈文也默然不语,好久,还是方丝萦先打破了沉默。“ 这样的婚姻,为什么要维持著?”她问,轻声地。 

  “她要离婚,”他说:“但是要我把整个工厂给她,做为离婚的条件,我怎能答应? ” 

  “你怎会娶她?”他默然,她感到他的呼吸沉重。 

  “我是瞎子!”他冲口而出,一语双关的。 

  她觉得内心一阵绞痛。站起身来,她想到浴室去洗洗脸,柏霈文恳求的喊了声:“别 走!”她站住,愣愣的看著柏霈文。 

  “告诉我,”他的声音急促而迫切,带著痛楚,带著希求。“你怎么会走入我这个家 庭?” 

  “你聘我来的。”方丝萦说,声音好勉强,好无力。 

  “是的,是我聘你来的,”他喃喃的说:“但是,你从哪儿来的?那十五月的下午, 你从哪儿来的?另一个世界吗?” 

  “对了,另一个世界。”她说,背脊上有著凉意,她打了个寒战。“在海的那一边, 地球的另一面。”

  柏霈文还要说什么,但是,柏亭亭捧著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喘著气走了进来,方丝 萦走过去,接过了那些包裹,把它放在床上。柏霈文不再说话了,但他也没有离去,坐在 书桌前的椅子里,他带著满脸深思的神情,仔细的,敏锐的,倾听著周围的一切。“亭亭 ,过来。”方丝萦喊著,让她站在床旁边。然后,她一个个的打开那些包裹,她每打开一 个,亭亭就发出一声惊呼,每打开一个,亭亭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一些,等她全部打开了, 亭亭已不大喘得过气来,她的脸胀红了,嘴唇颤抖著,张口结舌的说:“老——老师,你 买这些,做——做什么?” 

  “全是给你的,亭亭!”方丝萦说,把东西堆在柏亭亭的面前。“老——老师!”那 孩子低低的呼喊了一声,不敢信任的用手去轻触著那些东西。那是三个不同的洋娃娃,都 是最考究的,眼睛会睁会闭的那种,一个有著满头金发,穿著华丽的、绉纱的芭蕾舞衣。 一个是有著满脸雀斑,拿著球棍的男娃娃,还有个竟是个小黑人。除了这些娃娃之外,还 有三套漂亮的衣服,一套是蓝色金扣子的裙子,一套是大红丝绒的秋装,还有一套是纯白 的。亭亭摸了摸这样,又摸了摸那样,她的脸色苍白了。抬起头来,她用带泪的眸子看著 方丝萦,低声的说:“你——你为什么要买这些呢?” 

  “怎么?你不喜欢吗?”方丝萦揽过那孩子来,深深的望著她。“你看,那是金鬈儿 ,那是小丑,那是小黑炭,这样,你的布娃娃就不会寂寞了,是不是?至于这些衣服,告 诉你,亭亭,我喜欢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愿意拿到你房里去穿穿看,是不是合 身?我想,一定没有问题的。” 

  “呵!”那孩子又喊了一声,终于对这件事有了真实感,泪水滚下了她的面颊,她把 头埋进方丝萦的怀里,去掩饰她那因为极度欢喜而流下的泪,然后,她抬起头来,冲到床 边,她拿起这个娃娃,又拿起那个娃娃,看看这件衣服,又看看那件衣服,嘴里不住的、 一叠连声的嚷著:“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接著,她又拿著那 金发娃娃,冲到她父亲身边,兴奋的喊著:“爸爸,你摸摸看!爸爸,方老师给我好多东 西,好多,好多,好多!哦!爸爸!你摸!” 

  柏霈文轻轻的摸了摸那娃娃,他没说什么,脸色是深思而莫测高深的。“噢,老师, 我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到我房里去吗?”亭亭仰起她那发光的小脸庞,看著方丝萦。 

  “当然啦,”方丝萦说,她知道这孩子急于要关起房门来独享她这突来的快乐。“你 也该把这些新娃娃拿去介绍给你那个旧娃娃了,它已经闷了那么久,再有,别忘了试试衣 服啊!” 

  孩子捧著东西,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方丝萦站在床边,慢慢的收拾著床上的包装纸和盒子绳子等东西。和柏霈文单独在一 间房间里,使她有份紧张与压迫的感觉。尤其,柏霈文脸上总是带著那样一个深思的,莫 测高深的表情,使她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在用这种方式来责备一个疏忽的父亲吗?”他终于开了口。“我没有责备谁的意 思……” 

  “那么,你是在‘惩罚’了?”他紧钉著问。 

  方丝萦站住了,她直视著柏霈文那张倔强的脸。 

  “倒是你的语气里,对我充满了责备和不满呢!”她说,微微有点气愤。“惩罚?我 有什么资格惩罚人?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庭教师而已!”“这样说太残忍!”“这是你‘ 太太’的话!”她加重了“太太”两个字,把床上的纸扫进了字纸篓中。“残忍?这原是 个残忍的世界!最残忍的,是你们在戕贼一个孩子的心灵。你们在折磨她、虐待她,如果 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不会在你家多待一小时!” 

  “是吗?”柏霈文的声音好低沉,一层痛楚之色又染上了他的眉梢。“你以为我不疼 爱那个孩子?” 

  “你疼爱吗?”方丝萦追问。“那么,你不知道她衣橱里空空如也,你不知道她唯一 的玩具是从山坡上捡来的破娃娃,你不知道她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到晚给自己编造关心与 怜爱,你甚至不知道她又瘦又小又苍白!” 

  柏霈文打了个冷战。“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他说,声音是战栗的。“她像她的生 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完全像她的生母!” 

  方丝萦心底一阵收缩,又是那个“生母”!她怕听这两个字。“你有个好孩子,”她 故意忽略掉“生母”的话题,恳切的说:“好好的爱她吧!柏先生。她虽然没有母亲,她 到底还有父亲呀!”“她漂亮吗?”柏霈文问。 

  “是的,她长得像你。” 

  “像我?”柏霈文愣了一下。“我希望她像她的生母!她生母是个美人儿。”又是生 母!方丝萦转开头去。忽然间,柏霈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方丝萦说: 

  “打开它!”方丝萦怔住了,她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个小小的金鸡心,由 两支玫瑰花合抱而成的心形,制作得十分考究。她慢慢的打开这鸡心,里面竟嵌著一张小 小的照片,她瞪视著这早已变色的照片,呆立在哪儿,她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里的那男人,当然毫无问题的是柏霈文,年轻 、漂亮,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精神与活力,爱情与幸福。那女人呢?长发垂肩,明眸皓 齿,一脸出奇的温柔,满眼睛梦似的陶醉,那薄薄的小嘴唇边,带著个好甜蜜好甜蜜的微 笑。方丝萦注视著,眼眶不自禁的潮湿了。“这是我唯一还保存著的一张照片,含烟不喜 欢照相,这是仅有的一张了。”“含烟?”她喃喃的念著这两个字。 

  “哦,我没告诉过你?那是她的名字,章含烟,我跟她结婚后,就把我们的房子取名 叫含烟山庄。含烟!她的人像她的名字,飘逸、潇洒、雅致!” 

  “你还怀念她?”方丝萦有些痛苦的说。 

  “是的,我会怀念她一辈子!” 

  方丝萦震动了一下。合起了那个鸡心,她把它交还给柏霈文。忍不住的,她仔细的打 量著这张脸,柏霈文似乎在幻想著什么,他的脸是生动而富于感情的。 

  “你相信鬼魂吗?方小姐?”他说。 

  “不,”方丝萦呆了呆。“我想我不信,起码,我不太信,我没看见过。”“但是, 她在。”“谁在?”方丝萦吃了一惊。 

  “含烟!”“在那儿?”“在我身边,在我四周,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我感觉得到 ,她存在著!”“哦,柏先生,”方丝萦张大了眼睛。“你吓住了我!” 

  “是吗?”他的声调有些特别,他的思绪不知道飘浮在什么地方。“几天前的一个晚 上,我曾到含烟山庄的废墟里去,我听到她走路的声音,我听到她的叹息,我甚至听到她 衣服的细碎声响。”“哦,柏先生!”“我告诉你吧,她存在著!”柏霈文的语气坚定, 面容热烈。方丝萦被他的神情所眩惑了,迷糊了,感动了,她觉得说不出话来。“她存在 著!”他仍然继续的说,陷在他自己的沉思和幻觉中。“你相信吗?方小姐?” 

  “或者……”方丝萦吞吞吐吐的说:“你是思之心切,而……产生了错觉。”“错觉 !”柏霈文喊著。“我没有错觉!我的感觉是锐利的,一个瞎子,会有超过凡人的感应能 力,我知道,她在我身边!” 

  方丝萦愕然的看著那张热烈的脸,那张被强烈的痛楚与期盼所燃烧著的脸。一个男人 ,在等待著一个鬼魂,这可能吗?她战栗了,深深的战栗了。然后,她走过去,站在柏霈 文的面前,用手轻轻的按在柏霈文的肩上,诚心的说: 

  “上帝保佑你,柏先生。祝福你,柏先生。愿你有一天能找到你的幸福,柏先生。” 

  她含著泪,匆匆的走开,到亭亭房里去看她试穿那些衣服。

8 

  应该是阴历十五六左右吧,月亮圆而大,月色似水,整个残破的花园、废墟、铁门, 和断墙都染上了一层银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罩上了一层雾似的轻纱。那断壁、那 残垣,在月光下像画,像梦,像个不真实的境界。但是,那一切也是清晰的,片瓦片砖, 一草一木,都毫无保留的暴露在月光下。方丝萦轻悄的走进了这满是荒烟蔓草的花园,她 知道自己不该再来了,可是,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她,推动她,左右她,使她无法控 制自己,她来了,她又来了,踏著月光,踏著夜露,踏著那神秘的、夜晚的空气,她又走 进了这充满了魔力的地方。那幢房子的空壳耸立在月光之下,一段段东倒西歪的墙垣在野 草丛生的地上投下了幢幢黑影,那些穿窗越户的藤蔓伸长著枝桠和鬈须,像一只只渴求著 雨露的手。那两株玫瑰仍然在野草中绽放,鲜艳的色彩映著月光,像两滴鲜红的血液。方 丝萦穿著一双软底的鞋子,无声无息的走过去,摘下了一朵玫瑰,她把它插在自己风衣的 钮孔中。她穿著件米色的长风衣,披著一头美好的长发,她没有戴眼镜,在这样的夜色里 ,她无须乎眼镜。她从花园里那条水泥路上走过去,一直走到那栋废墟的前面,那儿有几 级石阶,石阶上已遍布著绿色的青苔。两扇厚重的、桧木的、古拙的大门,现在歪倒的半 开著。她走了进去,一层阴暗的、潮湿的、冷冷的空气对她迎了过来,她深吸了口气,迈 过了地上那些残砖败瓦和横梁,月光从没有屋顶的天空上直射下来,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 子,盖在那些砖瓦之上,长发轻拂,衣袂翩然。 

  她走过了好几堵断墙,越过了好些家具的残骸,然后,她来到一间曾是房间的房间里 ,现在,墙已塌了,门窗都已烧毁,地板早已尸骨无存,野草恣意蔓生在那些家具残骸的 隙缝里。她抬起头,可以看到二楼的部份楼板,越过这楼板的残破处,就可直看到天空中 的一轮皓月。低下头来,她看到靠窗处有个已烧掉一半的书桌,书桌那雕花的边缘还可看 出是件讲究的家具。她走过去,下意识的伸手去拉拉那合著的抽屉,想在这抽屉里找到一 些什么吗?她自己也不知道,抽屉已因为时光长久,无法开启了,但这整个书桌却由于她 的一拉,而倾倒了下来,发出好大一声响声,她跳开,被这响声吓了一大跳。等四周重新 安静了,她才惊魂甫定。于是,她忽然发现,在那书桌背后的砖瓦上,有一本小小的册子 ,她走过去,拾了起来,册子已被火烧掉了一个角,剩下的部分也潮湿而霉腐了。但那黑 皮的封面还可看出是本记事册,翻开来,月光下,她看不清那些已因潮湿而漾开了的钢笔 字,何况那些字迹十分细小。她把那小册子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转过身子,她想离去,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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