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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春迟被骆驼带回营地。仍旧是那间屋子,大窗户,傍晚射进来的阳光照亮满地的棕榈叶。
骆驼抱着她,他探入她,比先前更温柔,更小心翼翼。她疑惑地感觉着他,他伏在她的身上,忽然乖顺得好像小男孩。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摸到他的眼窝——他紧闭着双眼。他的皮肤是块松软的土地,皱纹犹如茂密的植被,遍布各处,无声地疯长……衰老的过程不可遏抑,他像一面土崩瓦解的墙壁,坍塌的烟尘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吸吮所有尘末,仿佛这些就是他沧桑的过往。她在他的往事中寻找她丢失的记忆。
她比任何时刻都更需要这段记忆。苏迪亚的死已经拦住了她奔向骆驼的路,她与骆驼不会再有将来,他们只能在往事里相聚。所幸的是,他们拥有丰沛的往事,她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越来越相信,那段丢失的记忆一定繁盛而华美,不会令她失望。
她躲在他身体的下面,他那沉实的身体像低低的屋檐一般遮挡住她。她努力使自己相信,他们是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于是她忘却了苏迪亚的死,尽情地与他欢愉。
但是骆驼永远是个野蛮的闯入者。他刺破了她的茧,将她掘出。
她感到房檐忽然被掀翻了,她站在旷阔的空地上,暴露无疑。她看到少年一点点被拖出来,从阴冷晦暗的角落里。他冰冷的双脚张开着,灰青的脸庞上还留存着几分死亡突然降临的惊愕。
她在他的肩膀上找到了自己的气息。他们是有过一个拥抱的,带着缅栀花的清香。
她猛然推开他,粘合在一起的身体被撕裂,他们都感到一阵疼痛。他捏住她,把她重新打开。
她恶狠狠地咬他,掐他的脖子。他按住她,携她翻越最高的山峰。那是有飞鸟和桃花的地方,是人间仙境,谁也无法抗拒。
瀑布从山顶飞溅下来,流进最隐秘的溶洞里。她听见泉水击打岩石的声音,那声音圆厚而悠长,宛如经历了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
她愣了一下。
也许早在那时,春迟就已经明白什么将会发生。底层休眠的火山苏醒过来,骇人的声音一层层涌出表面,干燥的皮肤变得湿润。她忽然不想和他的身体分开,体内的仇怨已被奔腾的瀑布冲走,现在那里一片空旷。没有人知道,一粒微小的种子正缓缓地游向它的彼岸。
《誓鸟》 投梭记《誓鸟》 投梭记(下阕)(11)
11
军队正在造新房子,并且集敛了岛上有钱人的各种珍稀宝贝。人们渐渐习惯了匈蓬人的统治。对他们而言,谁统治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家中剩下的成员都平安地活着,能够吃饱,不再流血。
春迟走出营地的时候,没有人阻拦。骆驼并不担心她会离开,或者应当说,骆驼不认为她会离开(素来只有他抛弃她,绝没有她抛弃他的可能)。骆驼以为,先前她的离开是因为惦记着住在海边小屋里的那小子,现在他已经替她了断了这份牵挂,她还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她一个人跑去海边小屋背后的树林,逐一抚摸那里的坟包。小的是他的小动物们,那个最大的应当就是他了。她采回一些缅栀花,放在他的墓上。她没有哭,靠在那座坟墓旁边的时候,她觉得很平安,仿佛他就坐在她的旁边。他一向是安静的,不会吵着她。
三日后,她离开这里。临走前从床下拖出那只木箱,满满一箱贝壳,这是苏迪亚最后赠予她的礼物。
春迟在海边等待可以去其他小岛的船。她要找一个不属于骆驼的小岛,逃出他掌控的领地。
然而骆驼的士兵忽然出现,将她抓住。她又被带到了骆驼的面前。她蜷缩成一团,手中紧紧抱着那只木箱。他一定是愤怒的,她听到他咻咻的喘息声。他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
他用手捏住她的脸。她试图在他野蛮的动作里寻找一丝往昔的温存,然而这似乎是徒劳。爱是最令人哀痛的幻觉,此刻,被他这样羞辱着,如何能再沉浸于被击碎的幻觉当中呢?
“把她手中的木箱夺下来!”他命令身边的士兵。
她冷笑起来。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女子。
他们走上前去抢她的木箱。她紧紧抱住,他们都很吃惊,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然而这也使他们断定她手中的木箱里是珠宝。
春迟明知,若是打开让他们看一眼,真相自然明了,那一刻骆驼该是多么难堪!然而她却宁可他继续误解她,也不想让他们打开木箱,因这是侮辱,对于虔心的爱,对于可贵的记忆,对于苏迪亚。
木箱还是被夺走了,倒扣在地上,贝壳滚落了一地。破碎的声音。
赤烈的日光下,不会再有更大的羞耻。
她挣脱惊愕的士兵,扑倒在地上,摸索着捡拾那些贝壳。春迟一片一片捡着,将它们重新放回木箱。
骆驼和他的士兵怔在那里。没有人会懂得这个疯癫的女人,她视如珍宝的木箱中不过是一些随处可见的贝壳。她贪恋的不是金钱,那么又是什么呢?是什么令她如此敬畏和迷恋?骆驼俯下身去,试图安抚她。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喃喃祈求道:“让我走吧……”
她带着她的木箱离开,消失在船舱里。而船又消失在大海中。这女孩令人不安,甚至感到不祥。骆驼只是希望自己快些忘记她跪在地上绝望的样子。他疲惫地对他的士兵说:
“走吧,我们回去。”
女孩坐在船舱里,那颗小小的胚芽终于动了起来,第一次。它像一个风筝轴不动声色地放线,然后轻轻对女孩说:
“不要怕,现在你不再是毫无凭借的。”
女孩接过梭形线轴,看见挂念和爱恋一圈圈缠在上面,都没有丢。她所有付出的,都在这里了。
《誓鸟》 磨镜记《誓鸟》 投梭记(上阕)(1)
磨镜记
上 阙
1
双目失明后,春迟的眼前常常出现淙淙的样子:她穿着那件脏兮兮的灰色裙子以及草叶编的简陋凉鞋,佩戴庞大的扁月形铜饰以及很沉的黑色或白色的珠串项链,她站在高大的扶桑树下,嘴里咀嚼着一颗槟榔。忽而粲然一笑,露出满口赤红。淙淙的美令人讶异和不安,然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那美丽又暗藏着杀机,仿佛她被放置在巅峰之上,随时都有可能一落千丈。
她们初识正是淙淙最美的时候,一个女子在她最美的时候,对于自己的美一定是不自知的,在懵懂中攀爬,向着更高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到了巅峰。
这种美也许曾让春迟感到不安,也许还有更复杂的情感,比如妒嫉。因为妒嫉,她才开始想要躲闪。这种感觉,就像春迟第一次走入曼陀罗花丛,看到一朵朵倒吊的花朵,绵绵不绝,生机勃勃,可这是多么垂丧的艳丽!在淙淙面前,她赞美了这些花朵,淙淙便以为她十分喜欢它们,却不知道那赞美也隐藏着深深的敬畏。这注定她无法将自己融入那片花丛。
《誓鸟》 磨镜记《誓鸟》 投梭记(上阕)(2)
2
潋滟岛上的收容所是春迟记忆的起点。
它曾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寺庙,由于绝好的地势,又或者还有神明的保佑,这里纵使在海啸来袭的时候也安然无恙。海啸之后,当地的穆斯林们欣然同意将它改建为收容所,而他们大都迁徙到邻近的一个岛屿,那里是很原始的马来人部落,有寺庙和安全的住处。
在这里,春迟闻到墓穴的气味,好像一切都死过一次了。她亦如此,并且,她死得似乎更加彻底一些,从前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场海啸带走了春迟的记忆,将她像一个清洁的婴儿一样带回世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好像得了嗜睡症一般,久久沉溺在梦里。不过做梦的感觉的确很好,不费一丝力气,很轻很轻,像是有个陌生人走近,轻轻地挠她的头皮。春迟醒来便看到枕头上落满了头发。
她醒来,在热带的暴雨中,原来有人在拼命地摇晃她。春迟看见眼前的女孩脸上满是鲜血,在月光下像幽怨的女鬼。女孩用一团雪白的棉花堵住了春迟的鼻孔,拽起她的一只手臂,向上伸直。春迟朦朦地坐在床上,透过身旁黑洞洞的玻璃,看见自己血乎乎的下巴,鼻子里簇拥着白烟,奋力地举高一只手臂。
女孩对春迟说:
“你不能再睡了,否则你的血要流干了。”
“可是一点也不疼。”
“那也不行,手再举高一点。”
原来是又流鼻血了,在睡梦中流鼻血。那也是很轻的,一点也没有感觉。它像一条红色蚯蚓一般潜入春迟的梦。它很小,尾巴带个小钩,然后它开始变长,最终捅破了春迟的梦。
梦是好像子宫一样的袋囊,被捅破之后,它就开始流血,像一个生命的夭折。然而却并不会为此难过,反倒会有喝彩,还以为是魔术表演结束时,从黑手杖里变出的一大捧鲜花。鲜花上原本落着许多心形的小蝴蝶,这时便都飞了起来。蝴蝶落在春迟的脸上,挠得她的两颊发痒。她在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来。随即,她就被人摇醒了,鼻血已经染红了半个枕头。
春迟惶惶地坐起来。午夜的树影在窗外摇摆,偌大的房间里,全都是床,床上睡着年龄不同、肤色迥异的女人,她们这样恐慌又贪婪地睡着,充满哀求与渴望的梦呓絮絮不止,有时发出喑哑的叫声,叫声犹如被石头压住的狸猫那般惨烈。
摇醒她的女孩将她的被褥拿出去清洗。女孩对春迟说过她的名字,然而此刻春迟却不记得了。
沿着月光铺设的甬道,春迟跨出门,走进了种满凤凰树和椰树的院子。她看见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张张担架。在这个有风并即将下雨的午夜,这些担架仿佛是一叶叶扁舟在水中缓缓地摇着;半空中又横竖扯起几条粗绳,那女孩正将洗干净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儿,许多条白色床单一字晾开,犹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风的时候它们便也上路了。
那是春迟最初认识的淙淙——站在摇曳的白色床单中间,好像被云朵轻轻托着,来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春迟。她从海滩上捡到春迟的时候,春迟的鼻息已经无法感觉到。可是她的身体并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块火山灰烬般灼烫;如此的热,以至于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来。同时,她惊讶地发现,春迟的双脚是血红的,殷红的血迹从脚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浅,直至脚踝处才完全消失。这双赤红的脚也在发烫,淙淙蹲下来,试图找到脚上的伤口。可是没有,脚并没有流血。她又试着揩拭血迹,可是那血迹似乎是由肌肤里面渗透出来的,无论多么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红脚女孩。
那个黄昏,淙淙坐在旁边看了她很久。然后慢慢扶起她,将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背着她往回走。她的背被她压着,也开始发烫。落日把最后一丝光热传到她们身上之后,就跳进了大海,她们是黯淡的天地之间最亮的一簇火焰。从这一刻起,她们的命运被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誓鸟》 磨镜记《誓鸟》 投梭记(上阕)(3)
3
那个时候,春迟的全部所有是一张在收容所阴潮幽暗房间里的床铺、一条山茶花图案的墨绿色毛毯,以及一件不知什么地方捡来的粗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着这条裙子,浅紫色,胸前有淡红色的石榴渍,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来像个暗藏杀机的伤口。
春迟本是不屑去争抢那些衣物的,每次收容所分发衣物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看着难民们冲上去拼命地争夺和厮打,仿佛是为了证明她们得到重生后蓬勃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过来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里帮春迟止血,她也许是睡在春迟旁边的床位上,但春迟对此毫无印象;每次睡醒时,偌大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女人们更喜欢聚在院子里聊天,不到万不得已,她们不会回到这拥挤黑暗的房间里睡觉。
有时春迟早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墙根下晾那些替换下来的沾满血迹和痰渍的床单。她常帮这里的看护做事,甚讨她们欢心。
春迟迎面走过去,看到淙淙伸长手臂,踮着脚尖晾衣服。这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瘦小,栗色皮肤,很难分辨她是不是华裔。只是觉得她有一种生野的美,能紧紧抓住人。她晾衣服时,柔软的身体被拉展开,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