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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男子学校——臭名昭著!形形色色——”老爷又停顿下来,一脸不屑、神经质地摸了摸髭须——“千奇百怪。最好别说出来。可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奎恩特从来没有享受过上公立男子学校的权利,更不消说小迈尔斯要上的名校了。他并没有把握一定知道,但可以猜得出老爷的意思。尽管如此这位绅士的仆人仍然迟疑不定,此时轮到他捋胡须了。
看到奎恩特迟疑不语,老爷理解为这是和他一样不屑的文雅表现。于是继续说道:“我这样说吧,奎恩特:我要让我负责教养的人将来成为以基督教为行为标准的体面人,也就是说用人类行为的正当规范来约束他们。你明白吗?要求不高,但一切尽在其中了。”
“没错,老爷。”
“我的侄儿,我的血脉,长大成人以后要传承我的姓氏,延续一个伟大的英格兰世家——他必须结婚,一定要生儿育女使家系绵延——”似乎预见到前景不妙,他的嘴角可怕地耷拉下来,停了一会,“——不绝。你明白吗?”
奎恩特含含糊糊地表示赞同。
“一代不如一代会毁了英格兰,如果我们不把这种情况扼杀在摇篮里的话。”
“在摇篮里,老爷?”
“因为,你知道,奎恩特,这话只在我们两人当中说,是男人对男人的谈话,不可外传:如果不能成为男子汉大丈夫,我宁愿把那只可怜的小臭虫碾死。”
奎恩特打了一个寒颤,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直接打量起布赖老爷来。可老爷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呆板无光。
会见结束了,戛然而止。奎恩特向老爷鞠躬退下,心里想道,我的上帝!上等人比我想象的要野蛮得多。
然而,尽管小迈尔斯身上流着和老爷一样的血,受到教养不仅要成为一个受人敬重的英格兰世家的继承人,还要继承一大笔财富,却是个对爱如饥似渴的孩子——他性格温和,有时候有点儿淘气,然而总是十分快活,招人喜爱。他和妹妹一样皮肤白皙,可头发和眼睛却是蜜黄色,骨架小,易犯心悸和气喘的毛病,有人在身边的时候总是兴致勃勃的(独处的时候迈尔斯易感抑郁,行为诡秘;毫无疑问,他是在悼念父母,他跟福罗拉不同,他记得起父母,尽管印象有些模糊。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有五岁了)。虽然聪明伶俐,却不爱上学,或者不如说,无论怎的,也不爱伊顿公学那些比他精力充沛的同学。然而他很少抱怨,从来不在有权威的男人面前抱怨,当着彼得?奎恩特也不抱怨,似乎这孩子已经铁了心,决不抱怨。
使奎恩特感到惊讶的是,从一开始,迈尔斯就对他倾注了孩子的爱,拥抱他,吻他,甚至在可以的情况下爬到他的腿上。这种毫不设防的感情流露使男仆既感到尴尬又感到受宠若惊。奎恩特红着脸,笑着试图挡开迈尔斯,说:“你叔叔可不许你这样,迈尔斯!——真的,你叔叔会说这是‘娘娘腔’”。可迈尔斯赖着不走,态度强硬;如果硬是把他推开,迈尔斯就哭。迈尔斯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有一阵子没见到奎恩特,一见到奎恩特就会朝他奔过去,搂住他,像小猫小狗乱找妈妈的乳头一样把红扑扑的小脸埋在这个大男人的身上。迈尔斯总是哀求着说:“可你知道,奎恩特,叔叔不爱我。我只想有人爱我。”奎恩特看孩子可怜,就俯下身来抚慰他,笨拙地亲吻他的头顶,然后把他推开,紧张地松了一口气。“迈尔斯,亲爱的小家伙,我们真的不要这样!”他笑着说道。
可迈尔斯把他搂得紧紧的,上气不接下气,挑衅地笑着恳求道:“噢,不是的吧,奎恩特?——不是的吧?——不是的吧?”
小福罗拉和杰塞尔小姐形影不离,迈尔斯从学校一回来也和奎恩特如影随形。两个孩子又难分难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因此那个来自格林格登、腼腆、美丽的女家庭教师和出生于英格兰中部的粗野的男仆也就常常相伴了。
男人被迫用钝刀片对着一面破镜子刮胡须,不管他穿得多么“华贵”,衣服上却蒙了一层尘垢,真他妈的无法对自己粗犷的俊美感到骄傲;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似睡似醒,恍若月亮飘过一片薄薄的云彩,从梦中惊醒过来。我似乎,奎恩特想道,还没死:最糟糕的事情还要发生。
可怜的杰塞尔!——过来使她蒙了羞,而且大大地蒙羞了。
在肮脏的泥潭里,那个有着一头光泽的苏格兰鬈发、曾经洁白无瑕的年轻女家庭教师反反复复、老止不住地要把自己弄干净。福罗拉的亚述海里有咸味的烂泥粪土牢牢地粘在她的腋下,粘在她的肚脐眼里,粘在双腿的腹股沟里,跟她自己腹股沟里的咸味掺和在一起;在地窖里潮湿的地气中大量滋生的一种特别的五光十色带刺的甲虫紧紧地缠结在她的头发里。作为抗争,她穿上仅有的一件好衣裳涉入水中,裙子粘上肮脏的污泥,变得僵硬,白色的衬裙粘上一条条泥痕,还没有全干。她大发雷霆,她哭,她用破裂了的指甲抓脸,她反过来责骂她的相好,质问他明知自己是一时的狂热,为什么还要和她做爱。
第四部布赖府受到惩罚的人(4)
奎恩特辩解。负疚地辩解。男人就是男人,是有把把的动物,注定要让女人怀孕的:他俩互相爱慕,在布赖这个幽静的村野,他,精力旺盛的彼得?奎恩特怎能不和他做爱?他怎么知道她是“一时狂热”,受了奇耻大辱,竟然会自己结束宝贵的生命?
杰塞尔小姐走上绝路倒不仅仅是因为羞辱难当:实际上是因为怀了孕。从哈雷街传过话来,(当然是由格洛斯太太以及其他人添油加醋了的)说布赖府把杰塞尔小姐开除了,命令她立即腾出房间,滚蛋。
那她能够到哪里去?——回到格林格登牧师的住宅去?
身败名裂的女人,名誉败坏的女人,蒙羞受辱的女人,堕落的女人,女人,不容置疑地做了女人。
杰塞尔辛辣地反驳说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所有的处女都会“一时狂热”——特别是娇小的长老会员女家庭教师。假若她有幸生为男子,她一定会躲开瘟疫似的远离这些可怜虫。
奎恩特暴躁地笑起来说:“是的,但是,亲爱的杰塞尔,你知道——我爱你。”
奎恩特的话在空中盘旋,凄楚哀怨。
在这里一切都是反常的:在这个昏暗的世界,这对遭了报应的情人过来到了这里。在奎恩特的眼里,杰塞尔似乎比生前美丽得多。而杰塞尔尽管生气,在她的心目中奎恩特是她见过的最引女人注目的男人——他身穿肮脏褴褛的马甲、衬衫、马裤,鸡冠似的砖红色头发里夹杂着银丝,双颔顽强地紧闭着,风流倜傥,即使此时此地也令人神魂颠倒。男人中最有男人气质的男人!——清醒过来的忧伤更使他增添了风采。他俩相思相恋,互哀互怜,抓住对方的手,把对方拥进怀里,抚摸,搂紧,亲吻,咬舌头,当“物质的存在”化作一缕非物质的气体,他俩发出一声叹息——奎恩特的手臂搂着的只是空气、影子;杰塞尔则拼命摸索,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把嘴巴贴到奎恩特的嘴巴上,不过,可恨的是,奎恩特也是一条影子:一个幽灵。
“这么说,我们不是‘实在’的了?——再也不是了?”杰塞尔喘着气问道。
“如果我们能够相爱,如果我们能有心愿——谁能比我们更加‘实在’?”奎恩特反问道。
当然,用不着抠字眼。奎恩特是个男人,重要性一直使他感到懊恼。
然而他们有时还能做爱。做得蹩脚。如果他们行动得快,同时有所行动。如果他们不用明说,而是在意识中想到要做什么,碰巧了几乎可以做得成。
在别的时候,虽然难以预料,但神秘的分解法则会使构成他们“肉体”的分子聚合起来,形成毛孔。但不一定两人同时形成:于是,杰塞尔伸出“真正”的手去触摸奎恩特,摸到奎恩特非实在的身体,会惊得缩回手来……这对情人多么想念那些日子,不太久以前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完完整整地寓于“人体”中,而不知道分子间的协调是多么神奇!
亲爱的福罗拉,亲爱的迈尔斯,你们是我们的肉中肉,血中血。
怎么能离开布赖?——杰塞尔和奎恩特放不下要他们照管的小乖乖,除了他俩,这两个孩子就没人搭理了。他们在观望和沉思中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接下来该怎样和孩子们取得联系。在他们的地下墓穴里时间过得真怪。像活人一夜间时断时续的梦幻,在梦中,数小时打成了褶,拉长,缩短,变成了短暂的几秒。有时候杰塞尔突然绝望,认定时间对于死去了、只能靠愿望和人世产生联系的人来说,是停滞不前的。痛苦无涯,永远不会消退。“奎恩特,可怕的是,我们被永远冻结在一个时间点上了,冻结在我们过来的的那个阴森的时间点上了。”杰塞尔说道,她的眼睛鼓起来,只剩下瞳仁,“——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能为我们而改变。”奎恩特立即回答道:“亲爱的姑娘,时间确实在过去。时间当然会过去!记得吗,你先走,接着我就跟来了;为我们办了葬礼(马马虎虎,草草了事,说实在的);我们听见他们在楼上谈论我们,谈得越来越少,直到那些该死的正经人对我们只字不提。迈尔斯去上学了,我想不久就会回家来过复活节。福罗拉上个星期过了八岁生日……”
“而我们不敢跟她过生日,只得像麻风病人一样隔着窗户往里瞧。”杰塞尔气愤地说。
“明天新的家庭教师就要到了——你的替身。”
杰塞尔哈哈一笑。笑声嘶哑,戛然而止,没有欢乐。“我的替身!休想!”
“脸色暗黑,长得这么丑陋!皮肤的颜色像凝固了的牛奶!眼睛这么小,又是个斜眼!——前额的骨头这么突出!”
杰塞尔感到气愤。杰塞尔气得浑身颤抖。奎恩特总是劝她,可这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遭报应的情侣站在东边广场俯瞰着车道的塔顶上看着新雇用的女家庭教师从车上走下来。她的姿势不太高雅,脸上带着惊恐的笑容。格洛斯太太拉着小福罗拉的手,催促孩子走上前去和家庭教师见面。瞧,她多心急,胖格洛斯!——她曾经是杰塞尔小姐的朋友,又那么残酷地排斥过她。新的女家庭教师(据奎恩特偷听到的情况,来自英格兰的迪旺州圣玛利的奥特利,那是一个跟格林格登一样偏远而不大为人所知的乡村),是一个像扫帚杆一样瘦长的姑娘,她戴一顶没给她增添风采的灰色帽子,身披一件皱巴巴的灰色旅行斗篷;苍白难看的小脸被心里“继任”的希望和祈祷点亮。——杰塞尔回想起自己当年也是如此,退缩了。她带着哭声喃喃说道:“奎恩特,他怎能这样!另找一个人!取代我在福罗拉生活中的位置!他怎敢这样做!”
奎恩特使她放心地说:“谁也取代不了你在福罗拉心目中的位置,亲爱的姑娘。你知道的。”
新的女家庭教师满面笑容,高高兴兴地朝福罗拉弯下腰来。杰塞尔看见那孩子越过女教师的肩膀,偷偷地张望,看看杰塞尔小姐是不是就在身边。杰塞尔心里一阵兴奋。
第四部布赖府受到惩罚的人(5)
是的,亲爱的福罗拉。你的杰塞尔永远在你的身旁。
于是,开始了,痛苦的竞争开始了。
争夺小福罗拉。争夺小迈尔斯。
“那个女的是和他们一伙的,”杰塞尔把拳头贴在嘴边说,“——他们当中最坏的。”奎恩特本想不参与情人疯狂的阴谋,这阴谋围绕她的希望转呀,转呀,转。奎恩特生性多疑,认为未必有一天能够使他们四人团聚,皱着眉头问道:“最坏的——?”杰塞尔眼里充满泪花,答道:“她是个恶毒的基督教徒!清教徒!你知道这种人:他们憎恨别人的生活。对欢乐、激情、爱情既憎恨又害怕。而这一切都是我们拥有的。”
片刻无语。奎恩特在想着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那天下午,闪电夹着一股热浪划过可爱的青天,杰塞尔躺在他的怀抱里抽泣,草长得很长,空气里洋溢着草的清香,乌鸦呱呱地叫,小福罗拉和小迈尔斯穿过银合欢树丛向他俩走过来,一边轻轻地、顽皮、快乐地叫道:喂,杰塞尔小姐!喂,奎恩特先生!你们躲在哪里?可以让我们看见你们吗?
想到这里奎恩特打了一个寒颤。他明白杰塞尔也在想着那些个甜蜜的下午。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