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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斯匹灵愁眉苦脸的独个儿踱来踱去,渐渐天色暗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亚斯匹灵跳上我的膝头,我抚摸它的头,轻轻推开它额角的皱纹。我想问它为何忧伤,后来觉得太自作多情,它长期如此,内心不一定凄凉,正等于我们,心中受创伤谁知道。
工人房里老英姐开始饮泣,其实只隔一条走廊,不知怎地,却似非常遥远。
我心一酸,眼泪挂下来,讨厌的鼻涕也跟着开放。哭其实是异常滑稽与腌臜的行为,但一向被认为罗曼蒂克,传统上的概念,错误百出。
我没有法子不去找纸巾,在门角顺便开亮了电灯。
马大与妈妈坐在花瓶边。花是老式插法,杂而且俗:剑兰、雏菊、姜花、玫瑰一大堆,象征着平庸而丰盛的生活,无忧无虑。
一次马大说不好看,用心插了盆草月流,马上被我否决掉:“太做作,又一副红颜薄命孤苦相。”
但愿我们永远能够维持平凡与康乐。
我低声说:“妈妈、马大,我们吃饭吧。”
马大疲乏的摇摇头,“吃不下,我要去睡。哈拿,今夜我同你一铺好不好?”
妈妈说:“大家洗把脸睡吧。”
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想淋浴,胡乱用毛巾擦把脸,就上床拉上被。
马大没有开口,但是我听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话,我们俩并头睡在一只长枕上。
我睡着了,不知马大有没有,我心力交瘁至极点。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一个医生同我说:“你妈妈病了,你妈妈病了,醒一醒,醒一醒。”
我睁开眼,“什么病?”
“骨癌。”那医生拉过妈妈胖胖的手,给我看,“你别以为她白白胖胖,但是肉里的骨头早已发烂,无可救药。”
我握住妈妈的手,其泪如涌,“还能活多久?”
“只有一个星期。”
我大叫一声,跃身而起。
马大也在尖叫,我们同时醒来,一头一脑的汗,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压着了,没事没事。”我大力拍着她的肩膊。
“我不敢睡,哈拿,但是我很疲倦,哈拿,怎么办呢?”
“事情总会过去,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别怕,有我在。”其实我身子一直颤抖。
“哈拿,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紧紧抱住她。“生老病死是难免的,老胡师傅也活够了。”
“我仿佛觉得他还坐在书房一角调弦。”马大呜咽说。
我说:“是又怎么样呢,他生前那么疼我们,死后也保佑我们。”
马大把头埋在我怀内。
“快睡,别吵醒妈妈。”
“我睡不着。”
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记的片断中也这么说:累极,但是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便见到被他抛弃的粉艳红,如今他总算获得安息。
马大与我终于在心惊肉跳的情况下入睡。
妈妈在早上推醒我俩,“真可爱,双妹唛似的抱着睡,穿着这种洋铁皮似的裤子,连皮带都不解下来,怎么睡得着呢。”
我向马大投过去一个眼色,强颜欢笑,“好累。”
“人家殷永亨已经办了许多正经事,你们还在床上。”
马大不悦,“那个人自以为是,讨厌。”
“不,他实事求是才真。”我说。
妈妈说:“你们父亲后日举殡。”
“我不去。”马大厌恶的说。
我跳下床,“我要去替老胡师傅办丧事。”
“不用了,殷永亨会一并办妥,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妈妈长叹一声,“活着的时候,各有各身分,各有各命运机缘,七情六欲,纷争扰攘,等死了,大家归为尘土,再公平没有。最恨的人也许就葬在身边。”
我冷笑一声,“我先移民到外国去死。”
妈妈说:“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马大神情憔悴,“妈,我还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反正告了假。”妈妈说。
马大说:“我现在只敢在白天睡。”
“你怕什么?”妈妈问,“一个是你生父,一个是老胡师傅。”
“我怕,我怕。”马大哭。
随着她哭,我心也慌乱,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不就是他们说的心灵感应?
“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来吃便饭。”妈妈说。
我拍着马大的背,“快睡,睡醒了一些事都没有。”
“你不出去?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她拉着我。
“你放心,我才不出去。”
我们替她关上房门。妈低声问道,“马大怎么怕成那样子?”
“恶梦。”我答。
有人捧来面盆,妈妈洗了脸,多年来她依老规矩,爱就着搪瓷面盆洗脸。我一抬头,发觉来人不是老英姐。
我又大大紧张,风声鹤唳地问:“老英姐呢?”
“她回姊妹家休息数日,找来替工。”
“哦,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她回姑婆屋。”
我点点头。
女佣递上来两杯参茶。我只喝了一口。“殷永亨那孩子,真不错。”妈说。
“嗯。”
“哈拿,你二十五岁多了。”
“唔。”
“人家老老实实,对你又好。”
“嗯。”
“你该留神了。”
“唔。”
“怎么老唔唔嗯嗯哼哼的?”
我苦笑,“你让我怎么回答,妈妈?”
“我可不担心马大。”
“就因为我是瘸子?”
“哈拿!”
“是的,”我叹口气,“我自己也知道该为这件事担心,男方干吗要冒这个险?也许会遗传到下一代呢,我择偶的机会无论如何是比别个女孩子低。但你让我送上门去给人,到底也是很尴尬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心。”妈说。
“妈妈,听其自然好不好?”我说。
她急,“哈拿,我一直把你当跟马大一样。”
“当然,”我伸直两条腿,“你是妈妈,别人可不那么想了。”
“你自己呢?”妈妈问。
“既成事实,无可奈何。”我叹口气,“不如放开心怀。二十多年来,也不觉太多不便。”
“你会游泳,一直拿校际运动金牌银牌,马大反而没有学会……”
“这话叫马大听见了,又得气。”我微笑。
“哈拿,你们两个孩子,爱我是一般的爱,但疼谁多些,你应当心知肚明。”
“妈妈,”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忽然想起那个梦,混身战粟,不敢出声。
门铃响,佣人去看门,殷永亨进来,礼貌地点头。
“还客套呢,”妈妈说,“快坐。”
殷永亨看我一眼,“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坏,”又说,“裘伯母好似精神些。”口气像个看相先生。
妈妈说:“安排在什么时候?”
“星期四上午十时与下午五时。”
五时?我心想:还没有下班?殡仪馆难道是不下班的?不知怎么搞的,心中老想着毫无关联的细节,一定是悲伤过度的反应。
“殷先生的遗嘱可有照顾到哈拿与马大?”妈妈间。
“妈妈。”我说。
“我是个寡妇,手头上没有什么宽裕的钱,”妈妈说下去,“也不知道节俭,只凭收租渡日,等大笔款子用时,便卖掉层房子。当日你来同我说项,我就想,如果殷先生会照顾到这两个孩子,未尝不是好事,所以才安排他们相识,现在我很后悔,永亨,我们也不必见外,你看这短短一个月哈拿瘦多少,让她们吃那么大的苦,而什么好处都没有,我可对不起良心。”
我先怔住,我从没听过妈妈丁是丁,卯是卯的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殷永亨毕恭毕敬的说:“袭伯母,遗嘱在新加坡那边,要宣读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大概下个月就可以知道。”
妈妈凝视他,永亨混身不自在地,又不敢动,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我忍不住笑出来。
“妈妈。”
妈妈更严厉的说:
“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未曾合法领养她们,她们也早已超过二十一岁,除了在感情上,可以说跟我一丝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同你说,谁要是敢碰她们一条汗毛,我就要他的命。”
“妈妈。”我太过震惊。
“我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妈妈说,“可是你总听过:皇帝尚避疯汉,任何人疯起来自然都不好应付,你叫殷家的人小心。”
“妈,殷家的人没怎么样嘛。”我拉她衣袖。
“你阅世未深,懂得什么?”她喝止我。
永亨说:“裘伯母,我一定会尽我的力保护哈拿及马大。”
“真言重了,”我赔笑,“又不是屠龙救美的年代,何需保护?”
妈妈说:“永亨,你是个老实头,你要好好对待哈拿。”
我真正忍不住了,面孔涨得通红,“妈妈你疯疯癫癫说些什么。”
永亨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看着窗外。
妈妈说:“待你们两个都嫁了人,我就放心了。”
我对着永亨,尴尬得要找地洞,仍然镇静地说:“妈妈今天语无伦次。”
女佣把饭菜开出来,我们三人食不下咽。
我用汤淘了饭,硬塞下去。
“当心胃气痛。”永亨提醒我。
我咕哝,“不吃怕发软蹄。”
“越是非常时期,”永亨说,“越要加强护理自己,不可自暴自弃。”
“但我流着自暴自弃的血液。”我放下碗。
“别乱说。”
两个仪式我都出席。
没想到殷若琴那里那么哀荣。梅姑姑勒令我与马大穿麻衣蹲在一边做家属谢礼,马大怎么都不肯,反了脸要走,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边。
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与马大的名字:孝女殷玉琤殷玉珂敬挽。
我觉得十万分的滑稽,明明身分证上都写着裘哈拿、裘马大,活到二十多岁,忽然转了名字。
殷瑟瑟与我一般,没有太多的戚意。
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妆卸下一半,尚留着粉底,她是不肯不化妆的,我心冷笑,当她大殓的时候,也得嘱咐化妆师落重笔。
她静静的说:“你们倒好,一上来就领遗产,不必侍候他。”
“是的,”我还嘴,“只要福气好,不必出世早。”
“你也不小了。”
“没有你老,你永远比我老。”我老实不客气的说,“老字是我恭维你的专用词,等我八十,你八十三,你还是比我老。”
“狐媚子生的小家种。”她骂。
“还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
她气得白了脸。
梅姑姑过来责骂,“一家人要吵回家吵,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客人听不到声音?”
客人早已窃窃私语,不知殷若琴打什么地方找到我们这两个女儿,听到我与殷瑟瑟斗嘴,更加乐不可支,议论纷纷。
我非常生气,为什么不忍殷瑟瑟呢,这样出丑,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弄得灵堂如一个墟场般。
我站得远一点。
马大过来问:“你累不累?快了,就快完了。”
我点点头。
“你同她吵架?”
“说了几句。”
“令侠说她是贱人。”
“谁?”我说。
“令侠。”马大说。
我吃一惊,“你同他这么熟,叫他‘令侠’?他的话,你信一半,已经太多。”
“他很热心。”
“他的心,是看人而热的,以前对殷瑟瑟也热得很,不过热面孔贴完冷屁股回来,所以改了口,你自己当心点。”我说,“能对着你叫别人贱人的人,迟些儿难保不对牢别人说你也是贱人,他不会发特别优待证给你,就你一个人免疫。”
马大铁青面孔,“你有完没有?亲姊妹与非亲姊妹,都叫你非议,我是好意劝你。”
我觉得很累。
这是我一生人最虚伪的一次。跑来坐在我杀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人的灵堂以主家姿态出现……
等脱下麻衣的时候,我才松口气。
下午在老胡师傅那里,气氛完全不同。
我真正哀悼,真正痛不欲生。马大与我有同感,哭得站不起身,妈妈差点没昏过去。他的胡琴、衣物、乐谱,随着他躯体一起火化。
他本身不信教,但是妈妈替他行基督教仪式。
妈妈以后不用吊嗓子了。
事情好像已经过去,该去的已经去得干干净净,我们应当了无挂念。
但我们心底知道,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永亨问我,“为何愀然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