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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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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着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碰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什么?”我说,“李伯母那处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决定离婚。”妈妈说,“走吧,前世的牵连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妈妈转过身去,“我与你们两姊妹的夙缘也到此为止,走吧,随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妈妈想静一静,哈拿,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

  我只得答应了。

  李伯母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来,我与永亨收拾着要搬出去,更显得人生如旅途,来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说:“你们俩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对方。唉,我们老一辈的什么酸甜苦辣都尝遍,现在还要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们真要好好的。”

  我与永亨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马大,我心如刀割。

  妈妈说:“那爿店呢,你同我留着,我们两个老太婆也有个消遣。到了那边之后,电话信件不准少。”

  “是。”

  但我总觉得马大仿佛会随时笑嚷着进屋子来,娇俏的背出一段衬她心情的诗章。

  午夜梦回,我总想到马大那短暂荒谬,浪费了的生命。

  永亨让我去订票,回来走到楼梯底下,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吓我一跳,我退后三步——想怎么样?抢东西?抬头一看,那人却是梅令侠。

  我定一定神,瞪着他。

  他站定了,并没有趋前来,离我有一两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没有什么异举,便问:“你来干什么?”

  他不答。

  “为什么不上楼去?”我问。

  他还是怔怔的看着我。

  我心神略定,发觉他打扮得比前两天整齐得多,又宽三分心。

  我说:“你爱站在这里,你自己站个够,我可没空陪你。”我转身上楼。

  “马大。”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马大。”

  我叹口气,“你在说什么?马大早去了。”

  “马大,现在我同妈妈住。”他的声音是温柔的,恳切的。

  “那很好,你妈妈是寡妇,你是应当多陪她。”

  “马大一一”

  “梅令侠,我不是马大,我是哈拿。”

  “马大,”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现在都改过了,要钱来也没用,我们一起住妈妈那里,你说多好。”

  我震惊。梅令侠终于精神崩溃。他分不出我与马大。他一直说我们两个人像,他终于神志不清,再也分不出我同马大。

  我压住恐惧,柔声说:“你先回家去。”

  “你几时来?”他问,“马大,我们不必胜过瑟瑟,我不会回到她那里去,你也不用日日夜夜的担心。”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我大力挣脱,“你先走,我慢慢跟着来。”我声音发抖。

  “你一定要来,”他说,“我等你。”

  我看着他,心中各色各样的滋味涌上来。

  “马大,我知道我对你不起,马大,我知道你伤尽了心,受尽了折磨,可是你得给我一次机会。”

  他悲切地哀求。

  “你回去吧。”我落下泪来。

  “好,我听你的话,”他依依不舍,“我听你的话,你记得马上来。”他转身走,但是一直回头再看我。

  我凄酸的松出一口气,回到家门,掏出锁匙开了门。

  梅令侠有这样的结局,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妈妈说:“飞机票买了?”

  我点点头。“哪一天的班机?”

  “下星期一。”

  “叫你们越快走越好,”妈妈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拖延还不是要走。”

  我赔着笑,不出声。

  李伯母排解说:“哈拿也是一番孝意。”

  停一停,妈妈说:“适才梅姑姑到处找梅令侠。”

  我扬起一道眉,什么也没有讲。

  “梅姑姑说他身上有病,不知道怎么一不留神,给他走了出来,担心得不得了。”

  “什么病?”李伯母问。

  “我不知道,我没问。”

  妈妈说,“不知道是什么病,听她的声音,像是非常焦急,照说大病就应该走不动才是,但听她的语气,又实在非同小可。”

  我知道他是什么病,但是我不说出来。

  永亨与我收拾最后的杂物,预备离去。

  他说:“我们可以常常回来看妈妈,你不必担心。”

  我诡秘的微笑,真想不到梅令侠会有这样的下场。

  永亨问:“你在想什么?”

  我定一定神,“没有什么,那边的生活会得适合我吗?”

  “当然会,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习惯。”“我相信我会。”我靠在他身边。

  “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有担心吗?”我讶异。

  “你看上去紧张极了。”永亨说。

  有很多事都瞒不过永亨。

  “星期一就要离开老家,自然紧张。”

  “明天是最后的晚餐。”他开玩笑,“怕不怕?”

  永亨说得对,我是很紧张,见过梅令侠那个样子之后,怎么会不紧张,心像绞着似的。

  星期日一大早,母亲叫醒我。她悄声说:“找你,是梅姑姑。”我连忙起床。

  我们母女俩来到偏厅,妈妈低声说:“直求我,说令侠想见你。”

  我揉一揉眯着的双眼,不语。

  梅令侠要见的不是我,他要见的是马大。相信梅姑姑也明白。

  “梅家同我说过了。”妈妈说,“你去一趟吧。”

  “妈妈,你的心太慈。”

  妈妈恻然,“他都到这个田地,连你都认不清楚,还有什么恩怨?”

  我不响。

  “速去速回,快去换件衣服。”

  “我不去。”

  “算是妈妈求你,妈妈同你一起去。”

  “我真不明白,妈妈,你何苦还跟他们有这种瓜葛。”

  妈妈说:“我是看在他母亲分上,你不知道母亲的心。”

  我转过身子。

  “来,哈拿,不消十分钟。”

  我终于换了衣裳。

  永亨奇问:“去什么地方,才八点半?”

  “陪妈妈去做早礼拜。”我说。

  我与妈妈在门口截了部车就走了。

  梅姑姑此刻住在中等住宅大厦的一个单位,母亲对着字条找到地址,伸手按铃。

  梅姑姑很快来开门,见到我们,一面孔感激之情。她整个人落形,眼睛像核桃般肿。

  屋子很窄,收拾得再好也是太小太挤。大家都没有说话。

  梅姑姑把我们引进一间房间,令我们坐下来。

  过一会儿,梅令侠出现了,外表看去,他与常人无异。

  他一见我,立刻喜极而泣。

  “马大。”他叫我,“你来了,马大。”

  “是的。”我只得轻轻说,“我来了。”

  “马大,妈妈说你要离开这里到外头去读书,可是真的?”他看住我。

  我看看梅姑姑,她以恳切的眼光看牢我。

  我说:“是的,我要去读书。”低下头。

  “那你会不会回来看我呢?”他焦急。

  “会的,”我说,“你有病,不能跟我去。”

  他羞愧的低下头,“是,我有病,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不会,”我一直扯谎,“你放心休养,我要走了。”

  “这么快?马大,我还有许多许多话要同你说。”

  “时间不够了,你好好保重。”我抬起头来。

  “马大一一”

  眼泪充满了我的眼眶,终于忍不佐,直淌下面孔。

  “你哭了。”梅令侠怔怔的说。

  我夺门而出。

  妈妈跟着我身后。

  梅姑姑掩上门,用手帕捂着脸,她说:“好了,至少见过你,他相信你仍然爱他,你只不过是去读书,那么他也不会天天问我,马大为什么不来看他。”

  妈妈喃喃的说:“孽缘,孽缘。”

  “走吧,妈妈。”我的心肠又刚硬起来。

  妈妈与我终于离开了梅家。

  回家的一路上,母亲缓缓落泪。

  我的眼睛,直看着车窗外,直至抵家。

  我们上楼梯。

  这条宽畅的旧楼梯我们曾经走过千次百次,与马大在此间捉迷藏玩游戏,上上落落,渡过无数欢愉的日子,直到我们碰上殷家的人。大门一开,永亨迎上来,“这么快回来了?”一看妈妈,“你怎么惹妈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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