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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来陪我们。
七月十五日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交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父亲回心转意。
父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妻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红变色,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父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强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身子。
父亲搓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父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无措。
艳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父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睡觉,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艳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入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乱,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折磨。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艳红?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麻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干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搓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肉,想把脸皮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身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身,看见刚起床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缠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罢,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身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奶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欲言还休,心头像有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内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父在这二十年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
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亚斯匹灵跳过来,我把它紧紧拥在怀内。
马大走过,她问:“哈拿,你在恋爱吗?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内?当心你心理变态,那只狗也心理变态。”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发神经。”
“真的,请过来。”我疲倦的伸出双臂。
她咕咕的笑着走近,我将她紧紧的抱住。
我们有同样的身材、皮肤、五官,抱住她,仿佛像抱住自己,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我们便渴望对方的身体,好像能在对方身上得到能里。
她很担心,“哈拿,你真的没事?”
“没有,马大,老人渴望见你,你肯去吗?”
她摇头,“不,哈拿,我说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愿牵涉到他们家的事,你看,你是为他们憔悴,是不是?我不肯,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爱我妈妈,我不会见外。”
“你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
楼下有汽车号角声传上来。
马大毫无心肝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咦,谁?大清早来按号?追女友毫无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这不是殷家的人?”她转过身子来,“哈拿,”一面孔的讶异,“他是来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过手袋,准备下楼。
“你连头发都没梳,哈拿一一”
我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殷永亨的车。
看到他沉实稳定的脸,我已经安下一半的心。
“很不高兴?”他轻声道。
“嗯。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的身世,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我握着双手。
“应该冷静点处理这件事。”他劝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静的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你叫我怎么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宁的环境长大……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说:“我有种感觉,好日子已经离我们而去。小时候老听母亲念主祷文:不叫我们遇见灾难,救我们脱离凶恶,不甚了了,现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别害怕,即使有苦难,也已成为过去,义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烟消云散。”
我捧着热咖啡杯,大口大口喝着。
“马大几时上医院见他?”殷永亨问。
“她不肯去。”我说。
“什么?”殷永亨挑起一条浓眉。
我无奈的说:“如果我身无残疾,或者可以备两套衣服,换上另一件去见他,自称马大。”
殷永亨不悦:“你到这种时候还这么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马大带到他跟前,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骂:“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老像条忠心的狗?殷永亨,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孤儿院中被他打救出来,供书教学,有一头家做栖身之所,你也会把他当你的主人,是,我是一条狗,作为义父忠心的狗,我还认为是一宗荣幸呢。”他停一停,“你妈妈有什么事,你也会为她慷慨就义,是不是?”
我急得走投无路,终于哭了。
“哭!就会哭,遇到事不是哭就是发脾气,女人!眼泪可以洗尽烦恼吗?”
“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我说。
“我只是一条狗,别对我说话,免得人家误会你精通狗语。”他气愤的说。
“我该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擦干眼泪,去找你的妹妹,叫她去见父亲。”
“她是个很刚愎的女孩子。”我提醒殷永亨。
“你以为你不是?”他回答,“你们是孪生子,不是吗?”
我出不了声。
过很久我说:“我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们一家子可没有一点烦恼。”
“对不起,我破坏了童话世界的安宁,惊扰了小白雪公主,好了罢?”他言语间一点不饶放我。
他与梅令侠简直是两个极端,梅言语如蜜,能把最大的波浪安抚宁静,令最大的恼怒化为虚无,但是他……
我冲口而出,“你应该向梅令侠学学谈话的艺术。”
“对不起,我不靠一张嘴吃饭。”殷永亨说。
我怕他也叫我向殷瑟瑟学习,赶紧站起来说:“我走了。”
“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叹口气,“我不会忘记的。”
他犹疑地拉住我,“哈拿一一”
“我明白你为人,我俩之间虽不投缘,但我知道你是忠角。”我说。
他舒出一口气。
回到家。
一开门便听见老胡师傅在那里调弦。
母亲哑哑的低声哼:
“说郎君呀,
我只恨当初无主儿。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青楼女子遭欺辱,
付它一片浪花人渺茫,
悔煞李生薄恨郎……”
我听得呆了。
这是唱我的生母,她一直在吟唱我生母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作为怀念。
我走近去。
“哈拿,”她就小朱砂茶壶里喝一口茶,“又回来了,不开店?”
“关门算了。”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唷,那我这个股东岂非血本无归?”她笑吟吟地说。
“你怎么不睡?”我关心她。
“睡不着哪,哈拿,你又为什么不睡?前尘往事一刹间全回来啦,”她弹弹烟灰,“怎么睡?”
“——后来怎么样?”我没头没脑的问。
但妈妈完全明白。“后来伊无言无语无笑,直到生下你们两个。”
“又后来呢?”
“将你们托付给我,”妈妈叹气,“然后知道我们在联络殷若琴,发言骂我们。”
我的心狂跳,“再后来呢?”
“她得病……去世。”
“什么病?”
妈妈哽咽,“不要再问。”
“不是生病罢?”我摇晃妈妈,“是投河,是不是?她投水自杀了,是不是?”
妈妈巅巍巍的站起来,“你这孩子,算什么呢,竞逼起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