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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瞳孔放大,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同来的女子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从秀媛的表情,她也猜到了。
这时,护士推着车出来。曼迪躺在上面,和刚才一样,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病人来院途中已经死亡。”
亲眼看见曼迪,秀媛才敢相信大夫的话。还记得,曼迪流了好多好多血、握着曼迪的手感觉那手慢慢冷下去,好像生命渐渐、渐渐的离去。上帝!
同来的女子已经扑到曼迪的车边痛哭流涕。
秀媛走近,伸手想将曼迪颊边的发丝抚至耳后——曼迪常做这个动作——可是,触手间竟是一片冰凉,死亡的冰凉直穿心肺!秀媛蓦的失声大哭。
不知多久,直到一边有护士过来劝她们节哀顺变,两个人才抽抽噎噎稍止哭泣。
秀媛的头脑仿佛清醒了一点点,立刻找到电话亭,翻出通讯录给顾承培打了电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的,只记得顾承培的话尚未讲完,她便一举挂掉电话。眼泪又流下来。
在等待顾承培的期间,秀媛和同来的女子才互相说话。她叫程丽,是曼迪的同事,平时感情也很好。她告诉了秀媛曼迪被害的原委。
前天晚上,一个自称驻上海公使馆武官、陆军少佐,叫田中隆吉的日本人来百乐门跳舞。他看上曼迪,一定要曼迪陪舞。曼迪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他。
“你想,现在日本人在跟我们打仗,谁还肯陪日本人跳舞!何况曼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哪可能给日本人好脸色看!”程丽说着说着,又要哭了,她抹了抹眼泪,继续道:“那个田中隆吉下不了台,临走前恶狠狠的威胁要杀掉曼迪。然后,然后,就是今天,冲进来一帮人,张口就找‘不陪日本人跳舞的滥三’,然后,然后就开了枪……”终于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秀媛的整条手绢都快湿透,也止不住眼泪。但头脑越来越清楚。是黄兆!而黄兆的上面肯定还有主使,那个人应该就是所谓的“邢老师”——一个勾结日本人的汉奸!冤有头债有主!这辈子她从来没这么痛恨一个人!
及至顾承培赶来,眼见蔡曼迪的尸体,他几乎疯狂!一会儿叫、一会儿哭;一会儿要找医生救曼迪;一会儿抱着曼迪直骂自己。这两天永联会在筹建“抗敌后援会”,他这个法律顾问也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才没来百乐门陪曼迪。谁知,再相见,竟是天人永隔!
闹到最后,实在没办法,秀媛让医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程丽在一旁陪着。而秀媛一定要出去透透气,她不忍心看顾承培那张万念俱灰的脸——他和曼迪马上要结婚了!这是曼迪跳舞的最后一个礼拜。她知道曼迪的新娘服准备得差不多了,想来他的新郎服也该备齐了吧,却、却……任谁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悲伤郁愤的踱步至医院大厅,偶然瞥见刚才打过的公用电话,她忽然想起什么来,飞快的过去拨了一串电话号码。
十分钟后,纪令辉从蜡芳菲路赶到圣玛丽医院。
林默还没停稳车,他就急着打开车门,一跃而下。远远的便看见秀媛站在医院门口翘首盼望的身影,她一看见他,就飞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他抱搂住她。
一霎那,一整晚的身心交瘁、精疲力竭、绝望痛苦,在纪令辉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得到释放和安抚,刚才那种看着顾承培“发疯”的不知所措、无以为继之感瞬间消失,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源泉,有他在身边,再一次确定,她可以面对一切。
纪令辉心疼地看着秀媛痛哭后红肿的双眼,如果可以,他想吻去她眼里所有的泪痕、不安和伤心。这全天底下,多少人流血拼命、生老病死,他最见不得的,独独就是秀媛的一双泪眼。从十几年前初相遇,她的泪便是他心头唯一的伤。他可以拼却自己的性命,只求她不哭。
“邢老头,这次,你就回老家去吧。”纪令辉下了狠心。
(四)
“你终于肯动邢老头了?”
戴雨浓和纪令辉刚开完老头子的重要机密会议,照旧一起回来商量事情。
皱着眉,纪令辉说道:“这次他太过分了。眼下我们已经开战,他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帮日本人卖命,这就怪不得我狠心!何况,我亲口答应了承培,要替他报杀妻之仇。看他现在那个样,我再留着邢老头,还有何面目见兄弟?”
“唉,”戴雨浓状似惋惜,“早劝你除掉他,你还死顾着江湖义气。顾承培那小子也真倒霉,舞会上当众下跪求亲,眼看要结婚了,老婆却叫人杀了。要是我,不斩光邢老头满门、株连他九族、掘他十八代祖坟,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忽然,又嗤笑一声,“不行,株连九族,可连你也跑不掉!”
雨浓的“株连九族”论倒让令辉联想起他和苏青眉的婚姻,如今早已名存实亡。他私心里不可能没想过离婚,想着牵起秀媛的手和她朝夕相处、每晚拥着她入睡、每天一醒来就看见她在自己身边……但这件事一来,以及刚才同蒋介石开过的会,他不得不考虑更远。
首先,邢老头若死——非死不可,邢师母和青眉再也无人仰仗,他更不可能这时提出离婚,丢开她们寡母孤儿全然不管。再来,会议上老头子的意思很明确,他已经准备全面拉长战线,以中国的国土面积、人口数量的潜力来消耗日本、拖垮日本,否则,以中国现有的军力,要在军事上一举击败日本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他这个“抗敌后援会”的实际负责人更将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要有牺牲的思想准备。这种时候,他又怎么忍心将秀媛拖入危险境地?若她跟着他,必然生死与共,但是,他宁可她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生活,如同她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她不跟着他,想来陈先生一定能将她照顾得很好,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雨浓见他闷声不吭,拍拍他,“兄弟,想什么呢?”
收敛心思,“没什么。你打算怎么动邢老头?”
“这个嘛,”戴雨浓笑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只要你一句话!”
“什么意思?”
“呵呵”一笑,雨浓解释说,军统早买通了邢老头身边的内线,而邢老头丝毫不知情。所以,需要时那人只要一枪就能结果他。
“问题是,我联络的那个人撂下话,他一定要有你一句话才肯动手。说他跟你有过命的交情,没有你的首肯,他谁的账都不买。”
稍一思考,纪令辉问道:“是万步怀?”
雨浓作了个“你猜对”的表情。
这也难怪。万步怀跟他同被青帮老头子收养,几乎算从小玩到大。那时候,纪令辉还称“阿三”,万步怀是“阿六”。后来,纪令辉被调到卢鼎祥跟前办事,万步怀则任邢固为的保镖至今。十几年前,上海滩上最大一场黑帮火并,青帮拼掉了当时势力也很大的徽帮,从此独霸上海滩。那场龙争虎斗中,双方死伤无数,是纪令辉替“阿六”挡了子弹,把腿上受伤的他拖走,为此两人还差点被一同炸死。从那以后,虽然两人各就各位、各干各的,但万步怀曾暗地里跟他说过,“只要三哥一句话,我阿六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
“既然这样,”纪令辉淡淡说道,“我现在不方便见他,你就同他讲吧,‘三哥要邢老头归位’。”
“好!”戴雨浓接着说,“你回帮里顺道替邢老头准备棺材吧。”
邢固为死了,军统让人下的手,指他勾结日本人当汉奸,卢鼎祥也不好说什么。
邢太太和苏青眉哭得死去活来,纪令辉叫下人好生照顾她们。如今他更懒得回华格路的家,免得听邢师母和青眉的哭诉。
蔡曼迪下葬前,穿上生前来不及穿的集体婚礼统一礼服,淡红色旗袍、同色长裤、同色缎鞋、肉色丝袜、头罩白纱、戴白手套,这些差不多都是秀媛陪她采购的。看着她依然美丽的遗体,虽然少了生前的无限妩媚,却多了一分清纯天然,秀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学校里活泼的曼迪。
走上前,轻轻的将一束鲜花放在她手边,秀媛强自压抑,柔声道:“曼迪,这付头纱是我帮你挑的花样,你最爱漂亮了,要是不满意,可别怪我哦!”
一旁的顾承培瞬间又红了眼圈。他今天也穿上了统一的新郎礼服,蓝袍、黑褂、蓝裤、白袜、黑缎鞋、白手套。悼词中,他称曼迪为“爱妻”。
虽然两人的亲戚不多,但来参加葬礼的人数一点不少。纪令辉带着青帮、商会的一群人;曼迪这边有秀媛一家,还有百乐门中的许多同仁。甚至来了好些个记者。
百乐门的跳舞皇后义拒日本人,遭枪杀牺牲已经不是秘密。记者们纷纷撰写其“英烈义勇”,更有称蔡曼迪为“花中君子”、“女中豪杰”、“巾帼英雄”的。在眼下的战争氛围下,这样的事迹无疑会激起民众的抗日爱国心。何况,老记者们都还记得去年的豪华舞会,大律师顾承培当众求婚的浪漫一幕。更令人感叹曼迪“红颜薄命”。
秀媛穿着一身黑缎旗袍,和舅妈Cathrine一样头戴黑帽、面笼黑纱,借以掩盖通红的双眸。大亨邢固为的死讯早已传遍上海滩,外传是军统所为,她却知道关键在纪令辉。记得那天晚上在医院,秀媛伏首在他身前泪流不止。他用无比疼惜的声音对她说:“秀媛,秀媛,别哭了,好不好?你想要什么,你想怎么样,告诉我,怎样都可以!只求求你别再哭了!”
秀媛抬起泪眼,羸弱而无比坚定地说:“报仇!我要报仇!你肯吗?”
他温柔的为她拭泪,点头答道:“我肯!只要你不哭!”
从那天起,秀媛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他心头的伤,就像他的温柔是自己的致命伤一样。
所以,今天她特地戴上垂着薄薄面纱的西式帽子,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流泪,怕他会心痛。如今,心痛的滋味她是尝尽了呀。
她看他的时候,他往往也会看她,两人的视线隔着面纱常常遇上。秀媛读得出他眼里的牵挂和不舍。即使在这么多的人群里,秀媛依然很想很想依偎在他身边,想和他一起面对丧友的悲痛。
陈若槐看在眼里,心中叹气,这感情的事,叫人拿它一点没办法,秀媛已经吃苦头了,将来呢?一旦有变,他还护得了她吗?想到这里,又拿眼看纪令辉,如果他真心欢喜秀媛,一切以秀媛的利益为优先的话,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纪令辉也发现陈若槐打量的眼光,似乎带着某种护雏的诉求。若是,也肯定为了秀媛。他回他以坦荡的神情,仿佛在承诺,秀媛同样是他生命中最欲保护的人。
(五)
刚参加完葬礼,戴雨浓又来找纪令辉,兜手甩出一张照片。
“一个女人?”纪令辉看着照片问道,虽然照片里是个帅男子。
“就知道瞒不过你的法眼。”戴雨浓忽然正色道,“找几个你手下能干的人盯紧她。可能是日本人的间谍。”
“你的人呢?罢工了?”纪令辉难得开玩笑。
苦笑起来,“唉,别提了!这个人最近频繁和行政院的人接触,你上次说的对,汪精卫底下果然养了一批硬点子,防我防得跟什么似的,实在难以到他的地盘上盯人。老头子又不让我大干,怕这种时候引起党内分裂。没办法,只好找你帮忙。你的眼线无孔不入,又不会被他们怀疑。”
纪令辉端详照片,沉思道:“日本间谍?有证据吗?”
“还记得学生会成员名单的事吗?你问我从哪里搞到的,当时我也不知道,是行政院扔到我这头的。现在得到消息,名单就是这个人弄出来的。据说,汪精卫下的‘禁止抵制日货’的政府令,也是这个人提议的。”
“这样啊……”纪令辉想起秀媛也在那份“名单”中,应道,“好吧,盯人的事交给我,你查查她的背景来头,有情况及时通知!”
“只怕还真有点背景。”戴雨浓冷冷的嘲讽中带着不屑。
越忙的时候事情越多。
秀媛老家的爷爷奶奶居然赶这时候来上海探望其俊其佳,说是如今打仗了,终日心惶惶的,非得来看看孙辈过得好不好。
其俊租住的公寓房反正很大,正好让老两口落脚。
十几年过去了,秀媛早就不像小时候那般怨怼他们,但尴尬总还是在的。所以,当其俊其佳来陈公馆找秀媛,说爷爷奶奶也想见见她,她有些犹豫。再见面该说些什么呢?
其俊其佳一直希望大家合好。于是在爷爷奶奶面前说秀媛想见他们,好不容易磨到他们答应见秀媛了,秀媛这头又不爽快。兄妹俩深感“好人难做”。
最后,还是陈若槐开口打消了秀媛的犹豫,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何况,现今战况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