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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巧的技艺,出之于最平常的训练。把心志集中到精神,精神推动他的头脑,决不是粗鲁冒失所能收到成效的。这一点,庄子知道,他爱他自己,不把才能用在社会上,张仪与苏秦也知道,并且反复精练,用才能去玩弄别人国家的命运,爱富贵,因此而残害了他们自己的身体与名声。庄子所讲述的宜僚的玩弄丸铃、厨子的杀牛、驼背人的捉蝉,纪渻子的养斗鸡;还有那伯昏瞀人在极高的悬崖石路上能倒退着走路,脚跟有二分露在悬崖之外;吕梁地方那个男人能在高三十仞,飞沫四十里的大瀑布中潜入水中行走几百步再出来,没有哪一个不是这样子训练出来的。──一句话,精神集中啊。我老人又看那些观众,他们在看得长久之后也就忘了表演的惊险,仿佛是在平坦的大路上演出一样,他们的感觉已和演出者融为一体了。习惯能改变人的性情,是多么强有力啊!
那班主对我说:他祖上从河南移居零陵,这个行业已经传了三代,教出了一百多个徒弟。家里有不多的田产,担负不起赋税和劳役,因此带了妻子、妻子的妯娌,侄儿,和怀抱的婴孩,到各处表演混口饭吃,如有余钱,就用来缴纳赋税。他们到过江苏、浙江、广西、云南、贵州,和长城外的边远地区。一路上只靠双肩挑、两脚走,用的东西都随身带,不向人家借。他们熟知野菜野果的特性,无钱买粮的时候,就采摘它们吃饱肚子,也用它们来喂养小孩。
我看那班主,穿一件破棉袍,虽然四处飘泊生活艰难,但还是乐陶陶地面有欢愉之色。班里的人和睦地在一起生活,男孩女孩一到五六岁就教他们学习技艺,到年老才回乡养老,一生都靠了它挣钱活命。他们是到哪里都是家,演出杂技就是耕耘,把技艺一代代传授下去。他们的躯体,被寒天暑天、风吹雨淋、冰冻雪飘所长期锤炼而强健;他们的意志,被长途奔波、苦难艰辛、人情冷暖所小心磨炼而坚定。男女老幼都没有知识,但是动作敏捷机灵超过猿猴,性情温厚开朗有如麋鹿。
我因此而深有感触。古代圣王的教训,很久以来就无人倡导无人去实行了。这些演技的人,他们泰然自居于唱戏的,作丑角的、降神弄鬼的那些人中间,是夏仲御所非常厌恶的一种人。但从此更可以知道,在广大的天地之间,万物都能适应而且生长,稗子和稻子同样能结实,天之对于万物,是没有什么偏心的。他们固然自以为在演戏,他们到过的几千几万里的地方,无论是显贵的高门大屋,以至乡僻的三家村,观众也没有不把他们当作演戏的看待。但是我却以为他们的技能都是可以有用处的。我已经老了,再不能去漂洗丝棉絮,也怎么能去试那治手脚皲裂的药,空口说白话呢?卑鄙啊!王安石论孟尝君,说做鸡叫、作小偷的这些人在他手下,所以高明的人不到他那里去;我说,一个人,正是要耽心找不到做鸡叫作小偷的人!象吕惠卿这类奉承拍马的家伙,还不如做鸡叫作小偷的。做鸡叫作小偷的这些人到他手下去,正可以由此而招来天下的高明的人,这一点,孟尝君他还不知道。信陵君、燕昭王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信陵君能收留卖浆的薛公、赌徒毛公、屠夫朱亥,为己所用;燕昭王以用千金买千里马骨头的精神招纳贤士,终于使燕国富强,报了齐国的仇。宋代也曾有过张元、吴昊两个人,因为韩琦和范仲淹不重用他们,投奔西夏,帮助敌国侵扰宋境。看了这些事实,难道还认为我说的是没道理的话吗?可悲呀!
彭士望(1610…1683年),字躬庵,一字树庐,南昌(今江西南昌)人。明亡后与魏禧及其兄弟隐居翠微峰,拒不仕清。其散文成就逊于魏禧,但也不乏佳构。他的《九牛坝观抵戏记》,不仅对杂技艺人那种“家有薄田,颇苦赋役”,因而挈妇将雏,“糊其口于四方”的漂泊生涯流露出深切的同情,而且对他们的长年冲寒暑、冒风雨、踏冰雪,在艰难跋涉中所磨炼出来的意志、体魄和“旷然如麋鹿”的淳和豁达的性格,表现出钦羡之意。而文中对杂技艺人仰卧竖足承物、走独木桥、踩软索等高超技艺生动逼真的描写,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尤为可贵的是,作者还由此引发出一些富于启迪性的议论,认为杂技演员之所以有那么精湛的技术,表演时之所以那么镇静自若,“此皆诚一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淡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以应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至精熟不失毫芒,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其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这种议论,极富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