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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那就一起走走吧,先生!”他点点头,“我虽然脱离了白人,不想再与他们有什么瓜葛了,但我喜欢您,所以我们就一起散散步吧。我看,您像是所有这些人中最懂事理的一个,我说得对吗?”
“我是最年轻的一个,还远远算不上‘机灵’,或许永远也机灵不起来。这大概使我看起来勉强像是个好心人。”
“不机灵?”他问。“每个美国人都或多或少地有点儿机灵。”
“我不是美国人。”
“那么是哪国人,如果这个问题不使您为难的话?”
“一点儿也不,我没有理由隐瞒我极其热爱的祖国——我是德国人。”
“德国人?”他很惊奇,突然讲起了德语:“那么我欢迎您,同乡!这大概就是我为什么立刻喜欢上您的缘故。我们德国人是特殊的人,在没有说出我们同属于一个民族之前,我们的心就已经彼此相亲相认了。要是我们的祖国能够统一该多好!——一个成了阿帕奇人的德国人!您不觉得这很怪吗?”
“倒也说不上怪,上帝指点的道路经常显得很神奇,但却总是十分自然。”
“上帝指点的道路!您为什么提到上帝而不提到天意、天命、命运、气数、偶然呢?”
“因为我是基督徒,不能丧失对上帝的信仰。”
“很对!您是个快乐幸运的人!是的,您说得对:上帝指点的道路往往显得十分神奇,但总是自然而然的。最大的奇迹是自然法则运行的结果,最寻常的自然现象是伟大的奇迹。一个德国人,一个饱学之士,一个有名的学者,现在是一个真正的阿帕奇人。这看起来很神奇,但将我引向这条道路,是自然而然的。”
如果说他本来是出于好意才带上我的,那么现在则是很高兴能说说心里话。我很快就察觉,他的才能非同寻常,但却提防着我,尤其是问起他的过去,哪怕是无足轻重的小问题。他总是一方面谨慎,另一方面却大肆追问我的情况,我只能遂着他的心意详细地回答。到了离营地不远的地方,我们躺在了一棵树下。我仔细地观察他的脸、他的表情,忧伤、怀疑还有患难、担忧、匮乏交织变幻。他的目光曾充满着阴郁、威胁、愤怒、不安,也许还有绝望,可现在它清澈、平静,有如森林怀抱中的一个湖泊,连风也掀不起一丝涟漪,它是那么深,那么神秘。他从我这儿听到了想了解的一切之后,轻轻地兀自点着头。
“您正处在斗争的开端,而我,已经走到它的尾声了;对您来说,斗争是表面的,不会是内心的。您心中有上帝,有主,他不会离开您。我是另外一回事,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上帝;我随身携带的,不是信仰带给人的财富,而是最糟糕的东西——一颗坏良心。”
说着,他审视着我。看到我的脸依然平静,他问:
“您不吃惊吗?”
“吃惊?为什么?”
“您想啊:一颗坏良心!”
“不!您又不是窃贼、杀人犯,您从来就不会有卑鄙的念头。”
“我衷心地感谢您!可您错了。我是个窃贼,因为我偷了东西!那都是些宝贵的财富!我也是杀人犯,我杀害了多少灵魂!我是一所高等学校的老师,我的骄傲全部在于做一个无神论者,废黜上帝,用每一个细枝末节证明对上帝的信仰毫无意义。我是个好演说家,能吸引听众。我用双手撒播的杂草,长得十分繁茂,一粒种子也没有丢失。我抢劫夺去了人们对上帝的信仰和依赖。革命时代来临了,不承认上帝的人,也不尊崇任何国王和统治者。我成了不满者的领袖,他们听信了我的话语——那是麻醉人的毒药,他们云集起来,抓起武器。有多少人在战斗中死去了啊!是我谋杀了他们,谋杀了这些斗士,还有的人死在了监狱的高墙后面。我逃脱了,离开了祖国,我已经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或其他亲戚。没有一双眼睛为我哭泣,但有很多很多双眼睛由于我的缘故而哭泣。我尽量不去想它,直到一件事情像当头棒喝一般,几乎将我击倒在地。
“我到达边防线的头一天,被警察撵得很紧。在经过一个工人聚居区的时候,我穿过一个小花园,跑进一座可怜巴巴的小房子,在低矮的小屋里发现了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女儿;我把自己托付给了她们,但没有告诉她们我的名字。她们把我藏了起来,她们说,因为我是她们丈夫的同志。随后,在黑暗的角落里,她们坐在我身边,流着泪告诉我。他们本来很穷,但很知足。女儿结婚才一年,她的丈夫听了我的一次演讲,他带着他的岳父参加了一次集会,我夺走了这三个老实人的快乐生活。年轻的丈夫在不是战场的战场上阵亡了,老父亲被判了很多年监禁。两个妇女救了我,而我是造成她们的不幸的罪魁祸首。
“这就是击中了我的当头一棒。我仍是自由的,但我的内心备受折磨,没有一个法官能为此审判我。我从一个国家闯到另一个国家,时而干干这个,时而干干那个,在哪里也找不到安宁。多少次我差点儿就自杀了,但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拉回来——上帝的手。在多年的漂泊和悔恨之后,这只手将我引到堪萨斯的一位德国牧师那里,他看透了我的灵魂,让我向他倾诉了内心的一切。我是幸运的,我又得到了宽宥、安慰、坚定的信念和内心的平静——当然,是在长久的怀疑之后。我主上帝,为此我是多么感谢你!”
他顿住了,不自觉地合起双手,沉默不语。随后他继续说道:
“为了坚定自己,我逃离人群,进入了野蛮之地。这时我看到红种人正在绝望之中反抗着他们灭亡的结局,看到杀戮的欲望正在他们体内沸腾。我心中燃烧着愤怒、同情和怜悯。他们的命运已然注定,我救不了他们;但有一件事是可能的:减轻他们死亡的痛苦,让爱与和解的光芒照临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这是我能够做到的。于是我到了阿帕奇人那里,我赢得了信任,取得了成果。我希望您能进一步了解温内图,他是我最出色的作品。这个年轻人富有才华,假如他是某个统治者的儿子,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将军,一个更伟大的和平时期的领袖。一个印第安酋长的后代,他只能像他的整个种族一样走上末路。我是多么希望能看到他称自己为基督徒的那一天!即使不能,我也要在一切艰险困苦之中留在他身边,直到我死的一刻。他是我精神上的儿子,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如果我有幸能够用我的心去迎接射向他的子弹,我会快乐地为他而死,这也是我为自己以前所犯罪愆所做的最后补偿。”
克雷基·佩特拉沉默了,垂下头颅。我深深地被感动了,在这样一番坦白之后,任何话语都是毫无意义的。我握住他的手,热烈地握着。他明白了我,并用轻轻的点头和回握来示意。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
“我怎么会同您说起这些呢?我今天第一次遇见您,也许还是最后一次见您。或许我在这儿遇见您,也是上帝的旨意吧?您看,我,从前的反上帝者,如今却试图事事都求助于这一更高的意志。我突然感觉很奇怪,很虚弱,心中隐隐作痛,秋天树叶飘落的时候,人也会陷入类似的情绪中。我生命的叶子将怎样从树上脱落呢?无声地、轻盈地、平和地吗?或者时间不到,就会被人从树上折下?”
他眺望着山谷,似乎沉浸在宁静而情不自禁的向往之中,我看到“好太阳”和温内图正骑在马上,牵着克雷基·佩特拉的马向这边走来。我们起身回营地,几乎与他们同时到达。拉特勒斜靠在车边,一张脸火红、肿胀,呆呆地瞪着我们。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喝得烂醉。他的目光阴险毒辣,就像一头行将发起进攻的猛兽;我决心要盯住他。
酋长和温内图下了马,走近我们。我们大家站成了一个大圈。
“那么,我的白人兄弟们是否考虑好了——留在这儿还是离开?”“好太阳”问道。
总工程师想到了一个斡旋的办法。
“就算我们想走,也得暂时留在这儿等待命令。”他解释道。“我今天就派人去圣·菲送信询问,然后我就可以给你答复。”
他设想得不错,等信使回来,我们的工作也该完成了。可酋长用肯定的语气说:
“‘好太阳’不能等那么久,我的白人兄弟必须立刻回答怎么办。”
这时拉特勒又灌进去一杯白兰地,向我们走过来。我以为他是来找我的,可他却转向两个印第安人,大着舌头说:
“如果印第安人和我喝酒,我们就按他们的意思,离开这儿,要么就不。让这个年轻人先开始吧,给你烧酒,温内图!”
他举着杯子伸过去,温内图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不想跟我喝一杯?”拉特勒发怒了,“这是极大的侮辱。给你脸上没点儿白兰地,该死的红鬼!你要是不想喝,就把它舔了!”
没等我们阻止他,他已经把酒杯连酒一起向那年轻的阿帕奇人的脸上甩过去。在印第安人的概念中,这是最不可饶恕的侮辱。温内图愤怒了,他一拳打在那无赖的脸上,他摔倒了又费力地爬起来。我已经做好了插手的准备,我以为他要动手打架了,然而没有,他只是威胁地瞪着年轻的阿帕奇人,咒骂着,又摇摇晃晃地走回车那儿去了。
温内图擦干脸,像他父亲一样,表情静止,你无法看出他的内心活动。
“‘好太阳’再问一遍,”酋长说。“这是最后一遍——白人们是否今天就离开山谷?”
“我们不能够。”这就是回答。
“那么我们离开。你我之间没有和平。”
我仍试图从中调解,但没用。那三人走向马匹。这时,车那儿传来拉特勒的声音:
“赶快滚吧,你们这些红狗!但那小子要先赔偿打在我脸上的一拳!”
他从车上抽出枪,以他目前的状态而言,他的动作快得出乎人们的想象。他对准了温内图。年轻的阿帕奇人这会儿站的地方毫无遮拦,子弹一定会打中他的,这时克雷基·佩特拉恐惧地大叫起来:
“闪开,温内图,快闪开!”
同时他一跃而起,要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温内图。枪响了,克雷基·佩特拉的身体被子弹的力量推得半转过来,他用右手捂住胸口,踉跄了片刻,倒在地上。与此同时,拉特勒被我的拳头击中,也倒在地上。四周一片惊叫,只有两个阿帕奇人没有做声。他们跪在他们的朋友身旁,默默地检查他的伤口。子弹打在靠近心脏的地方,鲜血喷涌而出。我也奔过去。克雷基·佩特拉闭着眼睛,他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
“把他的头抱在你怀里!”我请求温内图,“如果他睁开眼睛看见你,会死得安心一些。”
温内图一言不发,照我说的做了。他的睫毛一眨不眨,目光停留在垂死之人的脸上。克雷基·佩特拉缓缓抬起了眼睛,看到温内图俯身在他面前,一丝幸福的微笑掠过他凹陷的脸颊。
“温内图——温内图,哦,我的儿子温内图!”他的声音如耳语一般。
然后,他似乎还在寻找什么人。他看见了我,用德语请求道:
“同他在一起……对他忠诚……继续我的工作……”
说着他抬起手,我用右手握住他的手,保证道:
“我会的,一定,我一定会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超凡脱俗的神情,他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祈祷着:
“我的叶子落下来了……被折断了……不是无声的……轻盈的……这是……最后的补偿……我要死了……像……像我希望的那样……上帝,原谅,原谅我!……饶恕吧……饶恕!我来了……来了……饶恕我……!”
他合起双手——他的伤口又涌出一股鲜血,随后他的头垂下去了——他死了!
现在我知道是什么驱使他对我倾吐心声了——是上帝的旨意,正像他说的:他希望能为温内图而死,这个愿望实现得多么快啊!他要做的最后补偿,已经做了。上帝是爱,是怜悯,他不会永远对悔恨的人发怒。
温内图把死者的头平放在地上,慢慢地站起来,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父亲。
“凶手躺在那儿,我把他打倒了,”我说,“他是你们的了。”
“烧酒!”
首长口中只吐出这样一个简短的语句,但那是充满了多少愤怒和蔑视的声音啊!
“我想成为你们的朋友和兄弟,我和你们一起走!”我脱口而出。
他一口啐在我脸上。
“癞皮狗!为发财偷盗土地的窃贼!臭气熏天的狼!还敢跟着我们,我就碾碎了你!”
如果换一个人对我这样做,这样说,我会挥拳相向。但这时我忍住了!并不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