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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冰凉,浑身上下有股湿乎乎的雪的味道。连枪也是湿滚滚的,冷冰冰的。
四野里是一片微微发白的夜色。雪下得很密。母羊在羊栏里急躁不安,不习惯地晃着脑袋,不断地干咳着,抖落着身上的雪。可是雪却下个不停。“你们先别忙,咱们还不到时候哩,”塔纳巴伊掖紧羊皮袄的衣襟,心里想道,“太早了,冬天,你来得太早了。这会怎么样?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说不定,到末了你会让点步吧?最好在接羔的节骨眼上,你高远点——这就是我们牧人的全部希望了。眼下,你爱怎么治,就怎么治吧。你有这个权力,当然,也不必征求分人的意见……”。
冬天刚一来临,便悄悄地,悄悄地在黑暗中奔忙操劳。她要让所有的人清早一起来就大吃一惊,然后奔来跑去,忙个不迭。
群山暂时还是黑越越的一片,只是到了夜里才渐渐冷却下来。它们对冬天满不在乎。
只有那些牧人赶着牲口,在急急忙忙地转移。而绵绵群山,却一如往常,傲然挺立。
那个令人难忘的冬天就这样开始了。它有什么意图,暂时还无人知晓。
雪没化,几天之后,又下了一场。这样,一连几场大雪就把牧羊人从秋季牧场上撵走了。一群群的羊四散开去,躲进了深谷,躲进了背风和雪少的地方。牧羊人历来的那套本事又用上了:在别人挥手而过,认为除了雪之外别无他物的地方,居然给羊群找到了牧草,所以说,他们才是牧羊人呢!……有时候,难得来个头头脑脑的,东瞧瞧,西望望,问这问那,许诺了一大堆,说完赶紧捆下山回去了。只有牧羊人独自留下,面对面踉冬天较量。
塔纳巴伊想无论如何抽空回村一趟,了解一下有关接羔的事——是不是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是不是饲料都储存够了。可哪儿行呢!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扎伊达尔有一回去寄宿学校看了看儿子,也没敢多耽搁,因为她知道,她不在家事情就不好办。塔纳巴伊只好带着两个女儿一起放羊。把小闺女放在身前的马鞍上,给她裹上老羊皮袄,她暖暖和和的,舒舒服服的。可老大呢,因为坐在父亲的后面,都快冻僵了。就连炉灶里的火也跟往常不一样,老是烧不旺。
等第二天母亲一回家,哎哟,那可热闹啦!孩子们扑到妈妈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怎么拉也拉不开。哎,不,父亲,当然罗,终究是父亲;要离了母亲,这个做父亲的也就不成其为父亲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的脾气喜怒无常:忽儿咄咄逼人,忽儿稍稍收敛。有两回起了大风雪,后来风停了,雪化了。这种天气把塔纳巴伊搅得心神不宁。要是接羔时碰上暖和的天气,那就太好了。如若不然,那可怎么办呢?
这当儿,母羊的肚子越来越沉了。有些母羊估计要下双羔,或者羊羔特别大,这时候肚子都垂下来了。大肚子母羊步履艰难地,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母羊显然都消瘦了,脊椎骨一个个凸了出来。这有什么稀奇的呢!——胎儿是在娘肚子里长大的,是吸取了母亲的膏血骨髓才发育的,所以,此刻每一根小草都得从雪地里刨出来。依牧羊人的心愿,当然最好能运点饲料进山来,最好能早晚给母羊喂点饲料。可农庄的粮仓简直是一扫而空。除了种子和一些喂耕马的燕麦外,几乎一无所有。
每天早上,当塔纳巴伊把羊群赶出羊栏时,他总要摸摸母羊的肚子和奶子,留心家看一番。每回心里都估摸着:要是一切顺利,那么,羊羔子的指标还能完成。至于羊毛,看来,根本没门。入冬以来,羊毛长得很糟糕,有些母羊甚至开始掉毛,毛反而少了。
还是那句话:要能喂点饲料就好了。塔纳巴伊睑色阴沉,一肚子火,可又一筹莫展,只能狠狠地把自己臭骂一顿,不该听了乔罗的话。吹得天花乱坠,还在讲台上大声疾呼,说什么,我,如何如何有能耐,我,向党向祖国保证。没说这些大话就好了!再说,喊什么党,祖国,有什么用!这原本是普普通通的生产任务。可是偏不……假定就如此吧。
干什么我们每走一步,不管该与不该,尽放那些空炮呢?……
那又怎样呢,自己也有一份错。没有多动动脑筋,跟别人的指挥棒转了。他们倒无所谓,大轰大嗡一番,就没事了。只觉得乔罗太可怜了,他怎么也不遂心。三天两头病。
一辈子忙忙碌碌,苦口婆心,劝告呀,安慰呀,结果有什么用?慢慢地,也变得谨小慎微了,字斟句酌了。既然有病,不如退休算了……
冬天不慌不忙,照常行进,时而给牧羊人带来希望,时而叫他们胆战心惊。塔纳巴伊的羊群里,有两只母羊极度衰弱,终于倒毙了。他手下的两个年轻人那里,也都死了几只羊。这本是难免的:一个冬天损失十几只羊,这是常事。关键时刻还在后头,在开春的时候。
天气忽然回暖了些。母羊的奶子一下鼓起来了。你瞧瞧,瘦瘦的身子,拖着个大肚子,奶头都变得绯红绯红的了,奶子不是每天,而是每时每刻都在胀大。那是什么原因呢?真不知从哪儿来的这股劲头!听说,不知谁的羊群里已经生下几只小羊羔了。看来,这是交配时疏忽了的缘故。不过,这已是开头的信号了。再过一两个礼拜,象瓜熟蒂落那样,羊羔子就要纷纷落生了。可得要接好羔。牧羊人紧张的接羔季节快要开始啦!接下每一只羊羔时,羊馆的手就会发抖,会埋怨自己不该接过羊鞭。可是,一旦把羊羔子护理好了,小羊羔能直起腿来,翘起尾巴,不怕冬天了——到了那个时光,牧羊人的心,可要乐开花了。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免得日后无脸见人……
农庄派了一些多半是上了年纪的、没有子女的、能离得开村的妇女来帮忙接羔。给塔纳巴伊也派来了两名帮手。她们随身带来了帐篷、铺盖和零用东西。变得热闹些了。
帮手至少得来七八人才行。伊到拉伊姆担保,一旦羊群转移到接羔点——一片叫“五棵树”的峡谷,帮手一定配齐了。而目前,他说,两个帮手就足够了。
羊群慢慢移动了,下山了,朝山前地带的接羔点赶去。塔纳巴伊让艾希姆·鲍洛特彼可夫帮着两个妇女先到那里安顿下来,他随后赶着羊群前去。一清早,他就打发他们赶着驮载的牲口上了路,自己把羊群拢到一起,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好让母羊伤产时不会太感费劲。——后来,他为了指导两个年轻人,这条去五棵树的路他又走过两趟。
母羊慢慢地移动着,——也没有必要忙着赶它们。连狗都感到闷得慌,东跑跑,西闻闻,象在寻找什么似的。
太阳快落山了,但天气还是暖洋洋的。羊群越是往下,就越感到暖和。在向阳的山坡,嫩绿的小草已经破土而出了。
半路上有点小小的耽搁:第一只母羊产羔了。本来是不该发生这种事的。塔纳巴伊快快不乐地给新生的小羊羔吹着耳朵和鼻孔。接羔的日期最早也得过一个礼拜。可现在——唉,你接着吧!
说不定路上还会生吧?他仔细察看别的母羊。不,似乎不象。他安下心来,后来甚至快活起来了:两个闺女一定会喜欢他这只小羊羔的。新生儿总是招人喜爱的。这羊羔子真可爱!浑身雪白,就是一双眉毛和四只蹄子是黑黑的。他的羊群里有几只粗毛羊,刚才生小羊的正是其中之一。粗毛羊生下的羊羔,总是结结实实的,长一身细细的、密密的绒毛,不象细毛羊生的羊羔,生下来就光不溜秋的一丝不挂。“得了,既然你急得不行,那就瞧瞧这人世间吧!”塔纳巴伊高兴得自言自语起来,“给我们牧羊人带来幸福吧!让生下的羊羔子都跟你一样结结实实的,让落地的羊羔子密密麻麻,都无处下脚,让你们的咩咩声把我的耳朵震聋,让所有的羊羔子只只成活!”他把羊羔子举到头顶,“瞧呀,绵羊的保护神!这是今年头一只羊羔子,你保佑我们吧!”
周围群山肃立,默默无语。
塔纳巴伊把小羊羔揣进怀里,赶着羊群又上路了。羊妈妈在身后紧紧跟着,不安地华华叫着。
“走吧,走吧!”塔纳巴伊对那只母羊说,“羊羔子在我这儿,丢不了的!”
小羊羔在皮袄里焐干了,暖和了。
当塔纳巴伊把羊群起到接羔点时,已经是黄昏了。
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毡包里冒出缕缕炊烟。两个妇女在帐篷旁边忙来忙去。看来,搬迁的事总算对付过去了。没有见着艾希姆。对了,他把驮载用的骆驼牵走了,准备明天转移到另一上去。一切都按计划行事,没有差惜。
坦塔纳巴伊后来看到的情景,有如晴天霹雳,把他惊倒了。他并无过高的要求,可瞧那接羔用的羊圈——顶棚上的芦苇都糟烂了,散落了,四围墙上尽是窟窿,既没有窗,也没有门,风在里面横冲直撞,——不,这种情况,他可没有料到。四周的雪差不多化尽了,可羊圈里,却到处是一堆堆的积雪。
羊栏原先是用石头砌的,现在也成了一片废墟。塔纳巴伊心灰意冷,连女儿怎么欣赏羊羔也无心看了。他把羊羔住她们手里一塞,便出去察看周围的情况了。不论闯到哪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这景况,简直是世上少有。可能,打战争以来,这里就无人照看了。每年,羊相们凑合着接完羔就离开了,把什么东西都扔下,任凭风吹雨打。在草棚的栏板上凑凄惨惨地躺着一抱烂糟糟的干草,兄难散乱的麦秸。在一个角落里,扔着两个口袋,里面有点大麦面,另外,还有一匣子盐。所有这些,就是为一群母羊和小羊准备的全部饲料和铺垫物了。还是在那个角落,扔着几盏马灯,玻璃罩已经碎了,还有一只盛煤油的锈铁桶,两把铁锹和几把断了把的草杆。呵!真想浇上煤油,把这堆破烂烧它妈的精光,然后扬长而去,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塔纳巴伊来回走着,在去年留下的冻得硬梆梆的粪块和雪堆中间磕磕碰碰地走着。
不知说什么才好。已经无话可说。只是象发了疯似的一个劲儿地嘟囔着:“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后来他冲出羊圈,急急地跑去备马。两只手颤悠悠地上着马鞍。此刻,他要飞马回村,他要把人们一个个从睡梦中叫醒,他要大闹特闹一番。他要揪住这个伊勃拉伊姆的领子,揪住这个农庄主席阿尔丹诺维奇的领子,揪住乔罗的领子:让他们知道他的厉害!
既然他们能这样对待他,他们就甭想有好结果!行,要完蛋大家都完蛋了……
“喂,你站住!”扎伊达尔赶上来,拉住了缰绳,“你上哪儿去?不行!你下来,听我说!”
哪行呢!你倒试试能拦住塔纳巴伊。
“你放开!你放开!”他大声吼叫着,一边夺过缰绳,抽打着马匹,冲到妻子跟前,“我说,你放开!我要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
“我不放!你要跟人拼了吗?——先跟我拼了吧!”
这当儿;两个女人跑上来帮着扎伊达尔,两个女儿也跑过来,大哭小喊的。
“爹爹!爹爹!你别去!”
塔纳巴伊稍稍冷静了一点,但还是一个劲儿地想冲开去。
“别扯着我!难道你没瞅见这儿乱七八糟的情景?难道你不知道母羊马上就要下羔了?赶明儿把那些羊往哪儿放?顶棚在哪儿?饲料在哪儿?一只只羊都得死光!谁来负责?你给我放开!”
“你等等,你等等!好吧,就算你回村了,好吧,就算你大吵大闹了一场,这又有什么用呢?要是直到如今他们啥也没有准备,这就是说,他们无能为力了。要是农庄有点什么办法,不早就盖了新羊圈了吗!”
“顶棚倒是可以翻修一下,可门呢?窗呢?到处都塌方了。羊圈里尽是雪,羊粪十来年也出不完!你倒瞧瞧,这么点烂糟糟的干草能喂几只羊?难道这种干革能艰小羊吗?铺垫用的草上哪儿弄去?让羊羔子在烂泥地里死光,是不是?你的意思是这样吧?你给我走开!”
“算了,塔纳巴伊,你清醒清醒吧!你怎么啦,比谁都有能耐,是不是?别人什么样,咱们也差不离。你还算个男子汉呢!”妻子数落起他来,“你最好动动脑筋,该做些什么,趁现在为时还不晚。至于他们,你就别理算了!既然该咱们负责,咱们就干起来。你瞧,那边去谷地的路上,我发现了一大片野蔷薇,长得密密麻麻,还有刺。说真的,我们可以砍下来,盖到顶棚上去,上头再压上一层羊粪。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