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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娜说苏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我第一次搬进这所大房子的时候,苏神秘得像个传说中的女巫。
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架,一脸仁慈地说:“主啊,保佑这孩子吧!”
我说:“我才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上帝呢!谁也不能保佑谁!”
她说:“魔鬼一定是附上了你的身体。孩子,你需要拯救……”
我说:“上帝在哪儿?”
她说:“上帝无所不在,他知道世界的一切善良与邪恶。在上帝的世界里,魔鬼将无所遁逃,上帝布下天罗地网,将魔鬼孤立,使其置身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之中……”
我身上刮过一阵冷飕飕的凉风。
此后的一些天里,苏断续着给我讲了一些《圣经》里的故事,基本上是旧约故事。我渐渐听得入了迷,回学校的时候也给童童说些,她抽了疯一样对这个叫苏的老修女兴趣盎然,声称一定要拜访一下这个神秘女人。
我带童童去见她的那天,她穿着有精致的金色花边的吊带裙,一手捏着水果刀,一手给我们拉开门,脸蛋上贴了两片才切出来的新鲜的黄瓜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童童口无遮拦:“啊!修女也疯狂!”
尽管如此,和浑身迸发着青春活力的童童相比,苏还是苍老了,这让她那天有点郁闷,以至于在晚上的时候多喝了几杯酒,之后的光景里,一直到深夜,她坐在我和童童的对面开始了冗长的叙事,我和童童面面相觑,多少有些穿行于现实与虚构两重世界之中的奇妙感觉,因为苏的故事似乎暗合了此前童童所做的叙述,尽管她未曾提起过名字,但我还是有意无意地把两者焊接在一起,整个的故事就变成了下面这个样子。事实证明我没错,一年以后的褐海,我再次看见了苏,她一身火红,站在马路对面搧一个叫张建国的男人的嘴巴,耳光响亮。
苏和那个叫张建国的男人的爱情故事就这样缓缓地拉开了序幕。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卑鄙,苏不敢见夕,两个亲密无间的小姐妹分崩离析,她有力地记住了一些坚硬的日子,她是很早很早就觉察到自己对张建国的好感,从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可她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掩耳盗铃一般生活在他的边缘,因为夕的牵连。
所以,当夕成为一名落荒而逃的新娘时,她的内心充斥着荒凉又焦灼的矛盾。在夕出逃的那个下午,她郁郁葱葱的欲念终究壮大成林,在张建国汗水浸渍的脸上,她触摸到了羞辱、委屈以及不甘,孩子般的痛苦、麻木、抽搐。瞳孔萎缩暗淡地矗立在春天的出口处,风呼呼吹过,掀起了衣角。苏知道这是乘虚而入的最佳时机。她拉起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的张建国,一声不响地往回走,像对待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她让他觉得温暖、安全。
苏说:“别怕,有我在。”
张建国还不确信夕会逃跑,又问了一句:“夕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苏犹豫了一下,那句烂熟于胸的话冲口而出:“她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跟她死缠烂打?我——”
张建国说:“你什么?”
苏不管了,终于说了:“我喜欢你。”说完这句话,苏就麻木不仁地站在那儿,等待着张建国宣判她的死刑,或者无期徒刑。反正我都想好了,她说了,那么轻,却是掷地有声。
人们还在教堂里等待着新人的到来,苏知道张建国将无力应付那些揣测疑惑的目光。她毅然提起落下去的裙摆,踢踢踏踏地向教堂跑去,张建国惶惑着看着逆光跑去的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冻结的土壤一点点温暖、化开,松软起来,及至许多年后,张建国也无法想象像苏这样天生一个热衷于嘻嘻哈哈的人如何板下脸孔来,向教堂里的牧师以及参加婚礼的人们宣布新娘失踪这样一个近乎荒诞的噩耗。
他一直在很远的地方站着。
他看见教堂屋顶上的鸽子飞起来又落回去。
天光暗淡下去,隐约如纱垂落下来,覆盖了教堂,看上去像阴森的碉堡。陆陆续续有人从教堂里走出来,做鸟兽散状,各奔东西。最后出现的是夕的父母,他这才走上去,望着两位颜面备受摧残的老人,沉默无语,眼泪齐刷刷地流出来。
夕的父亲说:“你们……”
最后还是无话可说,挥了挥手,转身搀住老伴,徐徐走进正在垂降的夜幕。苏走过来,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靠近着张建国,从后面抱住他。正好听见他的心跳,有力而温暖,她忍不住紧紧地贴住他,嘭、嘭、嘭……让她感觉到想“要”,迫切地想,要他的味道,要他的呻吟,要他的一切一切,她终究是一个孤注一掷的女子,从来不去想后路,一心指望着把自己交付给这个男人宽广的胸膛。
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苏其实是一个洞若观火的女子。她亲眼看着夕一点一点坠入情感的漩涡,却是袖手旁观,特别是那天晚上她见到张建国之后,她发现自己变得无比险恶起来,恨不得和夕是鱼死网破,是一辈子的敌人。她懊恼着友谊的错误和自己的无耻。可一些东西还是势如破竹般刺过来,鲜血淋漓。
婚礼前,她对夕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张建国,你喜欢的人不是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和他结婚呢?你这样伤害的不仅仅是你自己,对张建国来说也不公平,他娶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换做是我,我死也不会和他结婚的!那个小白脸不是给你留地址吗?你该去找他的。”
夕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对苏说:“我不敢。”
苏说:“还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你走进教堂,牵了张建国的手,一辈子就算完蛋了!”
夕说:“还是让我再想想。也许我该去忘记一些事情,可是这又谁说得准呢?”
苏说:“夕,你应该勇敢一点,给自己开一条路,也给别人一点希望。”
夕那时是无助的,她去抓苏,苏却闪开。她了然夕的心思,她其实也知道夕的心里并不茫然,夕甚至知道苏有如何的想法,才打定主意举办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可这正如夕说的,这又有谁说得准呢?
苏正是因为如此,才不敢再看夕,把目光投向窗外。
第三部分苏(2)
在夕离开褐海的日子里,苏焦灼不安地守在张建国的身边。有一天,张建国说四月一号那天你都说了什么。苏淡淡地回答:四月一日是西方传统的节日,愚人节。我给他们介绍了这个节日,告诉他们,夕不过是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今天并非是婚礼,而是夕和张建国解除婚约的日子……
张建国看着苏说不出一句话。整个脸扭成一团,跟苦瓜似的。
——这简直是笑话!
一直以来,张建国都不爱苏,他觉得这个女人过于尖锐。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太善于心机,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他会力不可支。后来,夕回到褐海,他曾偷偷地探访过,却遭到了夕的父亲的拒绝。而夕又足不出户,他没有任何办法见到夕,无奈之下,去找了苏。苏先是发了脾气,后来又哭了。
苏说:“张建国,你太不是人了!现在人家怎么说?都说我们是沆瀣一气,才会导致夕离家出走!就因为这些,我失去了夕,她死都不会原谅我的,在她看来,是我抢走了你!你还要我去求夕,求夕成全你们的相见,那我夹在中间算什么?”
张建国百口莫辩。
不久,夕经人介绍,匆匆成婚,嫁给了一个银行出纳员,张建国见过那个男人,木讷得要命。
夕生下了童童之后,张建国彻底绝望了。他去看了夕以及孩子,因为是在他们医院,看到夕裸露着乳房给孩子喂奶,他已没有丁点欲念了。他从容地对着夕微笑。他想说,真好,原来以为刻骨铭心的念念不忘转瞬之间竟然已荡然无存了,就是这样,生活如烟云。
夕问张建国:“你笑什么?”
张建国说:“多吃点鸡蛋,这是苏让我捎给你的。”
——苏与夕,两个小姐妹,彻底地分道扬镳。
夕似不计前嫌,笑吟吟地问张建国什么时候和苏结婚,再生下来一个小宝宝。莫名其妙地,在夕面前,张建国不甘示弱,他搞不懂自己盘根错节古怪复杂的内心,尽管他不喜欢苏,但他还是说快了就快了。可是,一转身,一肚子的委屈涌上了喉咙。
此后的三年里,张建国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夕,把这个女人从记忆里完整地剔除对他来说是一件长久且浩大的工程。但她还是伤害到了他。
童童三岁的时候,张建国和苏终于决定结婚了。这是因为苏已经怀上了张建国的孩子。苏开始央求张建国。她说她已经有了,再不能等下去了。他依旧骑着三年前的雅马哈,转弯的时候,看见了夕和男人走在一起,怀里抱着孩子,幸福满满的样子。这一幕的确刺伤了他,物是人非。这一刻,他如此强烈地感受到。
那一天,他独自一人在酒馆里喝了许多酒,出门跨上摩托车,连头盔也没戴,醉醺醺地驶上了路,道路在他恍惚的视线里变得起伏不平。路边色彩缤纷的霓虹连成一片,像小时候将各种颜色的橡皮泥揉捏成一团,模糊不清,路面倾斜翻转起来。最终,他成了一片落叶,被抛弃在空中,又垂直落下去。
三天后,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垂泪而坐的苏。
持续了近四年的马拉松式的爱情终于到了尾声,张建国对爱情已再无奢望,他全线溃败,决定把自己交给面前这个女人,苏,至少她是爱他的。他去拉她的手,缓慢且无力地说:“我们结婚吧。”
张建国的父亲从另外一个城市赶来,阻止了这场婚姻。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苏的出身,她的成分不好。
张建国对哭成了泪人的苏说:“把孩子做掉吧。”
苏说:“我出卖了自己最好的青春,换回来的就是这个吗?这就是我要的等待吗?”
任凭苏如何抽打、乞求、哀伤的哭诉,张建国都麻木得像死掉了一样,岿然不动地矗立在那儿,很久很久,张建国对筋疲力尽的苏说:“其实我一直都不爱你。”
苏冷静下来问:“为什么?”
张建国只吐出了一个字:“夕。”
苏于是消逝。
很长一段时间,张建国有一种错觉,他以为苏死了,她像是一滴水,被大海所吞噬,不复出现的可能,连同苏一起消逝的还有对过往时光的回忆,他成为一具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地活着。
在苏消逝后的不久,他没心没肺地娶了一个粮油管理站的女人。生了一个孩子,他给他取名叫张卓群。
孩子成为他生活的全部。有时,他甚至夸张地想,张卓群是他在这世上得以苟活下去的力量,如果身边一天没有这孩子,他就会死。
每个月的月末,张建国会乘坐有轨电车绕大半个褐海抵达城郊的那所孤儿院。隔着栅栏,他寻觅一个小女孩。有几次,他看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坐在小小的秋千上,像只寂寞的蝴蝶,翩跹一般荡来荡去。他站在那儿抽支烟,远远地观望,从来不曾靠近过。有几次,他记得,他天真地幻想那个小女孩就是苏所说的榛,他甚至想跨越过栅栏,对她说,榛,过来,到爸爸这来。随着张卓群的不断长大,这个调皮而乖巧的男孩渐渐让他淡忘了榛,尽管如此,在他被孩子逗得开怀大笑的时候,也会忽然情绪低落下来,笑声戛然而止,转身走开,站在那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妻子从不责怪他,但神情里的幽怨明显可见。就是这些时候,张建国想起了那个为他所抛弃的孩子,她叫榛榛,他想象不出那个孩子的样子了,他又看了看张卓群,把两个孩子对比一番,想从孩子的眉眼之间看到榛的影子,可这一切是那样的徒劳。他觉得自己承受着命运最残酷的蹂躏、凌辱。一些夜里,他会没有由头地惊醒,然后就是发疟疾一样的抽筋似的想榛,他害怕得像个孩子,因为他梦见的榛正在受苦,受着陌生人的白眼和虐待。他会哭。像个父亲失去了亲生骨肉那样的哭泣,声音被扭曲得像一条遍体鳞伤的蛇,面目狰狞。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从睡梦中醒来,轻声问:“你怎么了?”他掩饰着自己的悲伤,又重新躺下,任眼泪滚过他的脸颊。他曾试图去孤儿院找回榛,可当他以一个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