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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点,岛。我想好好看看你。我怕以后把你的模样忘了。”
好像她已经知道我们注定要分开一样,她的话让我无比难过,我忍不住带出了哭腔——真没种!是的,我一直就是一个没种的男人。
“不会的,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你再不肯见我,我就跳出来见你。”
童童是站在那儿,跃跃欲试振翅高飞的样子,我看见她在奋力向我跑来,身后有人在扯她的胳膊,但她见我的心情太急切了,这急切或许会甚过于我,我也讨厌她身后那个人——伊诺,他从一出现就像一道篱笆一样隔在我和童童之间,所有的误会都产生于这个男生。我在心里暗暗给童童加油:快跑快跑!像电影里的罗拉,我们都是生活在月亮背面和大街上的孩子,我们的爱不要羁绊,不要泯灭,我们要风的速度,我们要最后的拥抱,童童,快跑!
童童哭了,风里飘动着她的眼泪。
她在努力靠近我,一米一米再一米,栅栏挡住了去路,她提起自己的褶皱裙,试图翻越,她犹豫了一下,嘴唇紧抿,疼痛的抽搐般的眼神,她跳过来了,终于将那个讨厌的男生隔在了栅栏的那一边,他兀自矗立在那儿,越过了童童,我看见他的瞳孔在放大,凝聚,最后迸裂,他的整个面部表情都在挣扎、扭曲。终于终于,他的整个身体轰然倒塌。
——童童被一辆从侧面突然蹿出来的车子拦腰撞倒。她无声无息地倒下,她匍匐在地上,抬起头来,凝视着我,嘴角挂有一丝苦涩的微笑,似乎终有一句话对我说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我和伊诺几乎是同时跑过去,他要去抱她,我打他,我骂他。我的双手沾染了童童的鲜血,灼烫着我,她努力地对我绽开最后一个微笑:“岛屿,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哭了,看不清童童的眼睛,擦了一把。听见身后的伊诺说:“快叫救护车。”
童童说:“岛。知道你和曼娜来的那天我为什么不见你吗?”
“再坚持一会儿,童童……”我呜咽着,“你会好起来的。”
她笑了:“听我把话说完,我,那天,我去检查了,我……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因为,我……怀孕了。”
“童童!”
“岛。其实一直一直以来,我都很害怕,我害怕你会不爱我,从我身边走开。我想你永远陪着我吧,还有,岛,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生个孩子给你……最好是个男孩,和你一样漂亮……”
——我挥泪如雨,我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女孩。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救护车的响亮的鸣笛。天似乎下雨了,要不我怎么觉得脸是湿湿的呢。
童童死去的那个夜晚,下了二○○三年初夏的第一场瓢泼大雨,对面马路上的桃花大半凋落,沿着暮春苍凉的姿态渐渐冷却,铺满了长长的一条道路,淡淡的红色氤氲在眼前,漫延成河……
我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地别在了城市的肩膀之上,光线暗淡,我先是坐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儿,清醒之后,绝望便蔓延过来,从我的脚底心升起,一直湮没了我的头顶。
睁开双眼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坐在我的床边。伊诺。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
“童童呢?”我问。
“她死了。”
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真的。”
“不,你在骗我!”我从床上跳起来,扑向伊诺,他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兀自沉默,并且岿然不动,任凭我的抽打。
“童童,你非要抛弃我一个人远去吗?你不知道吗?我一直是一个孤独的小孩,像茫茫大海上的一个小岛一样。这么大的世界,忽然之间碰上你,你说过要陪我一起玩,永远在一起的。”一整天,我坐在那自言自语。
待我安静下来,伊诺递给我一个字条。
“是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叫我给你的。”
岛屿:
我走了。
我承认,我跟你开了一个冒险而且美丽的玩笑——我在欺骗你:我根本就没得SARS。你也没有。我不过是感冒发烧而已。感冒药我找出来了,放在床头柜子里,你自己去找来吃。
——我觉得骗你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你简直太容易欺骗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无比伟大,可以将你把玩在手中,心中惬意极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是我也没想到的。
请你不要恨我。
还有,记得我爱过你。也记得你曾经许诺给我的,做我SARS时期的情人。现在SARS还没结束,所以,你没有完成你的许诺。我会一直记得的。也许有一天,我还会来,找你要回缺失的那些日子来。
曼娜
春安
第四部分榛·依然站着(1)
姐姐从去年夏天从澹川回来后就没有走过。这一段时间,她一直安安稳稳地呆在家里,连母亲都奇怪了。长时间的悬而未决反而使母亲忧心忡忡起来,她曾经像个孩子似的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姐姐说:“你真的再也不走了吗?”姐姐温润地笑着:“不走了。”母亲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真的吗?”“真的。”“那就处个对象吧!”“我还不着急。”
这样的对话一次又一次在午后响起在我的耳畔,徜徉在暖洋洋的光线里,让人觉得安心、幸福。犹记得当初姐姐横七竖八猖獗着泪水的脸,身上斜背着一只空空如也的背包,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母亲被吓得魂不附体。
她却只说了一句话:“妈,我回来了。”就径直进了屋,谁也不理,不吃不喝,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人已经憔悴不堪,仿佛忽然之间苍老掉了。姐姐回来后,冗长的夏天就在微微的蝉鸣声中徐徐开始了。
姐姐开始非常有节制地生活起来,经常是化着很素净的妆,到几家酒吧和咖啡屋做DJ和女招待。每天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回家。当然有时候,她带一些稀奇古怪的男孩回来,却是彬彬有礼,她把他们介绍给父母,意思无非是让他们看看,这些男孩子中哪一个适合与她结婚。
母亲曾经问过姐姐关于在澹川的一切,细枝末节的,小心翼翼地盘问,先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再一点一点把话题蔓延过去,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姐姐的警戒性很高,母亲的企图一旦被她洞穿,她就立刻闭上嘴巴不说话。
这样僵持了大约三个月。二○○三年冗长而让人沉闷的夏季终将要离去,姐姐有一天忽然对我说,和颜悦色地:“榛,姐姐有话要与你说。”
她把我的手拉起,轻轻地放在她的肚子上,我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线衣触摸着她的腹部,感觉那里微微隆起。
“这是怎么回事?”我吃惊地问。
她说:“榛,我怀孕了。”
“谁的孩子?”
“你不认识的。榛。我只是想要讲给你听。他,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男人。他现在生活在澹川。我怀了他的孩子。这的确是一件愚蠢可耻的事。可我是情愿的,我体验到的是幸福,有了这个孩子,我就觉得他一直没有离开我,被我带在身上,和我一起生活着……”
“姐,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在别人看来,我是下贱的女人。可是,只有我知道,事情本来的面目不是这个样子的,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本来可以是透明的干净的,是我故意把一切搅浑成现在的污浊——我真心喜欢他,彻心彻肺。血肉纠缠。不幸的是,在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一道栅栏,根本无法逾越,越过就是死!对他的爱,永远不能说出口。我假装自己是一个随便滥情的女人,为的是获得他施予我廉价的温暖,我和他一次次上床,就一次次走向绝望的深渊。对他的喜欢,像割在我心口上的一道口子,愈来愈深,流淌着血,却只有我独自承受,冷暖自知。”
“像一条深海里寂寞的鱼吗?”
姐姐看着我,她从来都不知道,我们终究是惺惺相惜的姐妹,也许只有我能理解这个叫曼娜的姐姐,她的青春被肆意地挥霍。在别人看来,这确实是一个隔岸看烟火,无动于衷却满眼照耀的女人。可实际上,她不是,一如我,她脉脉的眼神里凝结着冷却成霜的如火如荼的孤独。
——她喜欢上一个注定不可能喜欢自己的男人。
可是这细密的扎人的心事任何时候都不允许被提起,一整个晚上,我们两个姐妹手拉着手,靠身体的温暖鼓励自己,不要绝望。
“也许,有一天,当我不再那么厉害地想他了,就不会再觉得寂寞。”
姐姐说完这句话,我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了。我们松开手,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正襟危坐。天气转入微凉,窗外不时有车子驶过,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轻微,恰若碾过内心,轰隆隆,灰尘飘起来,又落回去,如此而已。
“我犯了一个错误。首先,我不该爱上他。第一次见他是在澹川的中兴大厦门前,我穿着一条红裙子四处给那个试图同我结婚的臭男人丢丑。就是那一次真把那个一直赖在我身后的臭男人气跑了。也是那一次,我撞上了他,我的少年,我的岛,他笔挺地站在那儿,说不上气宇轩昂,却有孩子一般的干净、透明,仿佛一个武士,破光而来,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脏,站在他面前,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我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他带着他的女友,在人群之外,小心翼翼地张望,像童话里的小王子小公主,我却成了让人厌恶的充满了嫉妒与仇恨的皇后。可是谁知道只是一瞬,目光对接的一瞬,扬起了我内心的碎屑。他就是一团火,气势汹汹地将我撕成两个人,烧毁。”
“后来,我就想方设法地去接近这个人,终于知道他叫岛屿。不是不知道,相反,从一开始我就清楚他的心根本不属于我,他的心那么干净那么小,只能容纳下那个叫童童的女孩,可我却一次又一次引诱他,我是一个诲淫诲盗的女人,这是一场可怕的纵火游戏,我以为游戏结束,我可以按下Esc键全身而退,可我错了,我彻底沦陷。”
我怯怯地插话:“他不爱你,他只贪恋你的身体。”
“我是个骗子。”
“……”
“我那么傻,为了让他多呆在身边一些时日,我欺骗他说我们都感染了SARS,我那么傻,这有什么用呢?他不是我的人,终究会离开我。每一天我都要和他做爱,可每一次做爱之后都空前绝后的空虚、茫然。后来我终于决定离开,退场。可却晚了,因为我的插手,我看到在他和那个叫童童的女孩中间,有了爱情的罅隙,风呼呼地吹进来,噼里啪啦地吹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见他哭了笑了又哭了。因为那个叫童童的女孩被一辆急速行驶的车带走了生命,死了。她,他们都被我害了。我什么也不能弥补。对于我的小爱人,我只有悄无声息的逃离,逃离。”
我又一次把手探过去,抚摸着姐姐身体隆起的部分,那么温暖、柔软:“姐姐,你真打算把他生下来吗?”
姐姐坚定地看着我:“是的。”
第四部分榛·依然站着(2)
二○○三年的冬天说来就来了,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雪,覆盖了褐海。那天早晨我站在窗前一边哈气,一边对身后的姐姐说:“这是小时候才见到的雪呢?很厚很厚。”地面上一片皑皑的白色,有稀疏的人走来走去,其中有卖冰糖葫芦的男人,像一个黑色的逗号。
街面上,一棵树的半个树冠被压断,细微的光线像精灵一样在雪地上闪烁。庞大的精致将时光凝固,恍恍然,我觉得又回到了童年。
只是一时的突发奇想,我要请姐姐出去散步。她也很开心的样子,挑了最艳丽颜色的衣服,眼睛里是亮亮的,和我手挽着手出了家门。母亲当时正在打毛衣,给将要出生的孩子预备的——她虽然对姐姐这种丢人现眼的做法表示愤怒、绝望,但终究是束手无策,也只好顺水推舟,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谁让她天生就是一个慈眉善目又有一颗仁爱之心的女人呢。她埋着头,在冬天温暖的晨光里,一心一意地做着活。
谁也没有想到,时光在这里有了一道褶皱,谁也没有想到,阴霾就藏在不远处,等待我们去亲手拨开。十月怀胎。姐姐所有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她在第三个十字路口没有任何预兆地跌倒,肚子剧烈地疼起来。汗水立刻浸透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