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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没有任何预兆地跌倒,肚子剧烈地疼起来。汗水立刻浸透全身。
我拥住被疼痛折磨得似乎随时将死过去的姐姐,内心陡增恐惧:“姐姐,再坚持一下,我们打车去医院。”
大雪封城。
在半个小时内,没有任何一辆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姐姐怀的孩子就这样掉了。当她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时,没有预料中呼天抢地的号啕,只是问了我一句:“孩子没了吗?”
我不忍苛责姐姐的固执:“……”
她笑了笑:“我知道孩子没了。”
说完,扭过头,抽抽搭搭地哭了。
冬去春来,一如既往。
弟把门踢开时,依旧是一副恨恨的表情,仿佛谁欠了他十万块钱。那一天,他活像一个刺头,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摔打得叮当作响。我试图若无其事地对待这一切,一直,一直,我都在调整自己,使自己安之若素,可这太艰难了,眼前这个冷峻的男孩,似乎是我未经蔽临的深渊,让我站在他面前时无法不正视自己,身上那个无法填补的洞口,即便是疼痛,在汩汩流淌,我依然只有隐忍的坚持。
他凶了一阵子,陷到沙发里抽烟。
我说:“你凶什么?”
他立即劈头盖脸地斥责我:“就是你就是你!一定是你干的!”
“我干了什么?”
“你偷我东西!”
“我……”
忽然想起来,去年冬天,姐姐住进医院去的一天晚上,我从他的书包里拿走了一个小维尼熊和三个避孕套。可那是唯一的一次,我悲伤地坐在那儿,自己也无力解释为什么拿走他书包里的这些东西,难道这些东西仅仅意味着会让弟和另外一个女孩产生微妙的关联?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说:“弟,你不该这个样子,我是为你好。”
弟把烧了一半的烟狠狠地摁在自己的右腕上,皮肉烧焦,发出啦啦灼人的声音:“行了行了,我受够了你这样子。”
我把那个小维尼熊和三个避孕套从我紧锁的抽屉里翻出来,依次摊开在掌心上,面无表情地对弟说:“还给你的好东西!”
他扬手打翻了我递过去的手,飞溅起来的似乎还有心的碎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无声却汹涌的流出来。
“你算了吧!”他大吼道。
——我和弟是有距离的。中间是一道天堑,只能隔岸纵火,爱情对于我们来说犹如烟花,太过不切实际。即便是幻想,亦是无疾而终。想起来,是多么可笑啊!我被所有的老师认为是那种女孩子,很烂很下贱,甚至从我的眼角眉梢就可看出端倪来。事实果真如此吗?不不不,在那么多孑然一身的夜晚里,我拥着寒凉彻骨的梦,我失声否认,像个小女孩,卖火柴的那个小女孩,举着小小的温暖的火柴,在那一小簇燃烧的光芒里,照亮自己遥不可及奢侈的梦:我可以与弟相亲相爱。
那是事实吗?我写到作文本里去的那些字,字字恶毒,我被描述成一个和弟通奸的小女人,面目可憎,浑身布满了毒疮……所有人都因此用一种例外的目光注视我,仿佛我是一个异端儿,来自另外的世界。有那么多次,我看见大雪压城,阴云过境,仰起头,成千上万只飞鸟轰然飞过,飞鸟声溢满双耳,我成了夭折的花,忧伤如同羽毛,箭镞一样刺向我,遍体鳞伤。窒息,掌心被撕裂一般的疼,试图置辩,却如同深海里寂寞的鱼,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默默流淌眼泪,却无人看见。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我不过是以文字做针,反复戳着自己柔软的心,靠疼痛来驱赶麻木。和弟,从十四岁开始,他有了第一个小爱人之后,我们便很少说话,在我们之间,一直是横眉冷对剑拔弩张。那所有写在文字里的情节,如同鸩毒,不过是我一个人天马行空的臆想。我乐于踩着荆棘,流着血,放声歌唱。他从不把我放在眼里,来与去似一阵风,只有在我挡住他去路的时候,他才会大叫一声:“走开!”就是这个桀骜的少年,始终让我抱有幻想:有一天,他会站在我面前,对我咧开嘴巴甜甜地微笑,叫我“榛”。
可是,此时此刻,他正一如既往地对我吼:“你算了吧!”他又说了:“你一天到晚哭丧着脸,简直,简直是如丧考妣!”他居然说出了一个成语。我知道这肯定是他的小爱人用来训斥他的话,现在照本宣科再扣到我的脑袋上。我讨厌他身上有其他女孩的影子、味道乃至一丝一毫。
他用了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我:“你拿了我的避孕药!”
“什么?”
“就是你拿了我的避孕药!拿去自己偷吃!现在还装蒜!”
“我没有!”
弟简直是无理取闹,我劈手一巴掌扇过去,眼泪忽然就停了,没有一点来由的,忽然就停了,被施了魔法一样,泪水悬在腮上,不能泫然而落。我说:“你要怎么样?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站在那儿的弟说:“你明天给我买去吧。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我看得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幸灾乐祸。
我仰起头,盯着天花板,目光恶狠狠地像是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到,弟似乎有一点怯怕了,悠悠地说:“好。”
第四部分榛·依然站着(3)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
一整个白天,弟和我粘在一起。他像个小流氓一样,手里摆弄着一把尖锐的蒙古弯刀,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所有的同学都对我避而远之。他们以为我身后的弟是我新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小保镖。我和弟在滂沱的雨水里走路时,看见了三个少年像尾巴一样跟在我们身后。
我说:“他们贼眉鼠眼的,想干什么?”
弟没好气地说:“你长得漂亮呗!”
我说:“你再贫嘴!”
弟说:“不贫了,那我们去便利店买东西去。”
我不知道那个好看的男生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我们学校新分配来的实习老师。便利店外面下着雨,我的脸肯定是红了一下,因为在模糊的玻璃窗外,在马路的对面,站着一个男孩,有湿淋淋的眼神,他探头探脑地向这里张望。弟在我的身后,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实习老师。他只匆匆拿了一瓶滴眼液转身离开。
我对弟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冲着窗外那个闪开的少年的背影努了努嘴,说:“切,你怎么不敢喊他的名字?”
此时,我们正站在汹涌浩荡的雨幕前,向远处眺望着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的身影,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那个男孩的名字:“张卓群。”
我和弟,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你后悔当初没选他来做你的弟弟,对不对?”
我喃喃地说:“对,可我现在一点也不后悔。”
就是这天晚上,弟出事了。我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一直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事情曲曲折折之后的本来面目。弟大约是先和人打了一架。在酒吧里吞服了大量摇头丸。他在事发的前后给曼娜发了一条短信:姐姐。栅栏酒吧。快来救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当时姐姐正在另外一家酒吧上班,差不多正是下班的时间,匆匆忙忙赶过去。弟的双手却已经被戴上了手铐。任凭姐姐如何斡旋也无济于事。弟哭丧着脸对姐姐说:“求你别对榛说……”
姐姐真的没对我说这所有的一切。
我以为弟又在外面鬼混。彻夜未归的事,他不经常干了,只是偶尔的一两次。第二天上学,我看见警车吱吱嘎嘎地停在学校门口,然后蛮横无理地冲下来几个男人,他们穿的大皮鞋把楼梯踩得叮当作响。当时我安安静静地躲藏在校门一侧的廊柱下,看见从理化楼里走出的张卓群,走在他前面的是从澹川来的实习老师——到现在我依然叫不上他的名字——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正一心一意地在那里谈论。我别过头去,恰好看见几个警察大张旗鼓的带着高三的三个男生斜穿足球场向校门走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仰起脸来,像葵花跟踪太阳一样追寻着他们的身影。如影随形。其中两个男生恨恨地看我,甚至嘟囔了一句:“贱货!”最后走过的那个胖乎乎的男生竟然在对我挤眉弄眼。天!他竟然在对我挤眉弄眼。
有一刻钟的时间,我在冥思苦想:“他们怎么会被警察带走呢?”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我又嘲笑自己,去无端的想一些不关乎自己的事。“想来做什么呢?”我问道。
晚上,我借口去酒吧看姐姐,从家里逃了出来,先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风吹在脸上,潮湿而闷热。我想找的人,不是姐姐,而是弟。先是去了栅栏酒吧,一般他都在这过夜,可他那天不在。那时的弟正关押在派出所呢!
——我怯生生地站在了门口,烟雾、滚烫的音乐以及面目模糊的人影、香艳的味道扑面而来。忽然一个声音传过来:“可以跳一支舞吗?”
我说:“不。”
他说:“那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找潘景家?”
他说:“你还挺矜持的。”
他的语调里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味道。他的手贴在我的身上,凉凉的。我有点看不清楚他的脸。
我说:“我不认识你,请你放开我。”
他却抓得更紧了。
他说:“你是一个很烂很烂的女人。可你却伪装得那么好,不曾被人所识破,你是一个贱货!”
他说我贱货!贱货贱货贱货!我知道会有很多人指戳着我的后背这样斥骂我。泪水猛地泛了上来。
我在泪水流出来之前看清楚了抓住我手的这个男人,他的脸在一点点扭曲,裂开,无可挽救。我真想破口大骂,真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可不知为什么,我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因为他把我弄疼了,我的手被他紧紧攥住,发出清脆的嘎巴嘎巴的声音。
我说:“你松手!你这个……坏人!”
我竟然选不出更恶毒的字眼来刺伤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他却仿佛被我击中了软肋一样停了下来,忽然醒悟了一样,松开手。对我喃喃地说:“张卓群说,潘景家昨天晚上被警察带走了。今天他不在这儿。你走吧。”
我狼狈不堪地倒退了出来。那么仓皇。如同一只落伍的大雁。孤单地鸣叫。
我沿着笔直的多灵大街开始游荡,夜晚的风是柔和的,闻上去有花香的味道,盛大而浓密。我提着自己的褶皱裙,宛若一个失去了爱人的失魂落魄的小公主,容颜散乱,月下独行。一直到累了,倦了,却不敢回家。
凌晨时分,我疲倦不堪,就要昏倒在马路上。我开始循着来的路线原道返回。夜晚一点一点亮起来,能够看见远处的楼群,一片峥嵘突崛,四分五裂地分割着城市,坚硬,杂乱,如同我们的生活,总是被一道一道拦开,不可逾越。只有好看的星星在头顶放射着暗淡并寒冷的光泽。
我在耳朵上塞上MP3,开始听歌,孙燕姿的《遇见》: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我想我等我期待,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转几个弯才来……
第四部分榛·依然站着(4)
离家很近很近的地方才注意到身后的那个黑影。
我不知道他已经尾随了我多长时间,我停下来,转身看了他一眼,他也停在那儿,定定地看我。我继续往前走,然后胡思乱想,把他想象成一个杀人狂,或者,或者是强奸犯!心里微微有了恐惧,脚步却怎么也快不起来。我终于走到家门口,在一小片灯光那里站住,再回头看他,在模糊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衬衫,似乎是一尘不染。还有一张脸,浮现出来——张卓群。
他的声音有稀薄的温度:“榛,你别怕。我是张卓群。”
我扯了扯裙子,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攥在手里,手心里有汗。我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用石头敲破你的脑袋。”
他说:“好。你等一会儿。”
他踢踢踏踏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又踢踢踏踏地跑回来,用衣服兜着许多的小石头。一颗一颗扔到我的脚下来,然后傻傻地笑着。
他说:“我要是敢过去,你就用小石头把我的脑袋敲出一个大包来!”
他的白衬衫脏了。
他站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开始说话,那声音若有若无,宛若天上将要消失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