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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要是敢过去,你就用小石头把我的脑袋敲出一个大包来!”
他的白衬衫脏了。
他站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开始说话,那声音若有若无,宛若天上将要消失的星光。他说他一直是一个悲伤的孩子。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他说:“我的父母也许就要离婚了。我的爸爸好像和别的女人也有孩子……我很想知道那孩子是谁,长什么模样,爸爸说是个女孩,也叫榛呢!不知道和你是不是一样的名字。想想也挺好,她要是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我才不傻了吧唧的妒忌呢!有什么妒忌的呢!其实有个姐姐妹妹多好啊,可以一起玩,遇到什么事啊还可以商量。你说是不是?”
我有点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他又从头说起来:“我爸妈就要离婚了。他们离婚了,我怎么办呢?爸爸是不是会去找那个女人呢?我知道那个女人叫苏。我还看到了她的模样。我觉得她和你有点相像呢!她问爸爸要他们之间的孩子,爸爸说……不说这些了,不说了。”
“……”
“我想,要是我去自杀,或者离家出走,也许我的父母就怕了吧!就不会离婚了吧。谁知道呢。我也没试过。明天去问问岛屿老师去!”
我忽然就看见那张脸。支离破碎。
我大声叫道:“讨厌!走开!”
他受到了惊吓一般,像一只小兔子竖起了耳朵来:“你怎么了?”
我说:“我是一个贱货!你们都别来烦我!”
他想了想说:“我知道了,都因为潘景家。是不是?他总是惹你哭欺负你。是不是?我下次见到他一定饶不了他,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我说:“你滚你滚!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把他抛给我的那些小石头扔过去,叮叮当当的,有几个打在身上,他发出痛苦的叫声。身影一点一点远去,却总是念念不忘地回头看我。
我转身冲进黑乎乎的楼道。一边跑一边想:这个男孩子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温柔了呢?
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弟弟在看守所里被关押了一周。他被放出来那天,我看见的弟已经长出了淡淡的胡须——终究是个男孩子了。他没对我说什么,依旧是原来桀骜不驯的模样,只是头发凌乱,眉毛枯萎。他根本不把我和姐姐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招呼着他的狐朋狗友去吃庆功酒了。
“这也值得去庆祝吗?”我问姐姐。
姐姐说:“随他去吧。你管他做什么呢?”
姐姐还告诉我,弟是被人陷害的。被抓起来的褐海中学的三个高三学生才是罪魁祸首。他们和弟结下了仇。所以在那天晚上,才强迫着弟吞下了大量摇头丸。而且在他身上也偷偷放了很多粒。然后又叫来了警察。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们是痞子。”
“是痞子也该有原因的。”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
“当然想。”
于是,姐姐就说了:“榛,记住。都因为你。”
“因为我?”
——到现在为止,我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和弟原本是很好很好的兄弟。却只因在一次口角中提到了我。他们不知道潘景家是我的弟弟。口口声声用下贱肮脏的字眼来形容我。他们甚至想在第二天放学的路上拦截我……
我一下就想起了弟那天为什么一直粘在我的身边。
原来,原来。
“可是,他只能是我们的弟。对不对?”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姐姐的眼睛,又看了看远处的青葱的树叶,发出很响亮的哗啦哗啦声,我知道,夏天终于到来了。阳光垂直着落下来,将我心里最黑暗的洞口照亮。一片夺人的温暖。我知道自己终于逃了出来,虽然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是的,他终究是我的弟。
我们也许是有血缘的,谁知道呢?
我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气,对姐姐说:“我请你去吃麦当劳!”
第四部分奔丧(1)
即使不是接到母亲挂来的电话,我也会离开褐海——这里没有我要寻找的人或者物。我的童童,她死了,不可能像诗里写的化成了一只蝴蝶或者孔雀。我把所有能勾起我回忆的信件、照片以及一些记载着爱情的小玩意儿锁在了一个箱子里,遗留在了褐海。这大概是凭吊或者纪念的方式吧。我偷偷地乘公交车又去了一次汉中路13号,把它抛弃了在那里。我知道它可以引出很多种可能,但一种我也不想去猜测。那太艰难了。小时候,老师说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可以记住很多难以记忆的东西,而且对过去的事情的复述也能分毫不差。为此,我曾在长大的许多年来沾沾自喜。可现在,我不想了,我再也不想了。我想遗忘。
对于一个不幸的人来说,记忆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遗忘却是很好的解脱。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看见张卓群正站在校门口等我。他去宿舍找我,却扑了个空,折身回来,正好见到我站在马路对面,神情寂然地抽烟。在我们中间,是一条逼仄的马路,两旁高大的树木衍生出盛大的绿阴遮住了光线,暗暗的。他见缝插针地从车流中穿越。我站在那儿,麻木地看。
他说:“你要走了?”
我点点头。
他说:“为什么呢?仅仅因为你挨校长批了吗?”
我说:“不是。我又不是她的员工。批不批我有什么重要?是我家里有了一点事……”
他说:“骗人!肯定是想你女朋友了。”
我竟然没有动容,只是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对站在我面前这个纯良的少年说:“真的是家里出了一点事。我爸爸病重,也许快要死了。”
——我发现这是一个有力的借口。奔丧可以使我与这个原本毫不相干现在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城市彻底地一刀两断。在谎言的背后,我看见一个悲伤茫然的自己。张卓群向我要了一支烟。两个人蹲在地上拉拉杂杂的讲话。他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父母。苏以及那个叫榛的女孩。
“苏?”
“我爸爸在外面养的女人。”
“哦。”
“怎么了?”
“我还以为是澹川的苏。我认识的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也许就是呢。”
如果是的话,我又开始浮想联翩……
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气泡,在一杯透明的鸡尾酒里,上升上升上升,旋转旋转旋转,就是这样,当我破碎的一刻,我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不过是一场庞大精细的偶然。
“我去见过榛榛了。”
“你对她说了吗?”
“说什么?”
“说你喜欢她。”
“没有。”
“傻瓜。你见她不就是为了说喜欢她嘛!”
“谁说的?”
“那你做这些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觉得她和我似乎有着很紧密的联系吧。我只是想找她说话,像自己的小姐姐一样。就是这样。况且,她喜欢的是潘景家,而不是我。可潘景家却不喜欢她,总是伤害她欺负她。”
“喜欢和爱上两码事。我想。”
“我想去办一件事。”
“什么呢?”
“我决定……算了,这是一秘密。以后再告诉你吧。你什么时候离开褐海?”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烟屁股扔掉:“今天晚上九点的火车。明天早上我就可以到家了……我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他说:“这么急啊?”
我说:“走吧,帮我提东西去。”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问父亲说:“褐海是很大很大的海洋吗?”父亲说:“褐海不是海洋。是一座城市。城市里有许多杂草,高及人胸。所以说,褐海是海洋的话,就是杂草的海洋。”我对父亲的比喻充满了恐惧。丝毫没有对草的海洋这样一个意象产生任何惬意之感,却神差鬼使地觉察褐海是一个不祥之地,魔鬼藏身之所——魔鬼就藏匿在其中,随时准备着冲出来陷害行走在褐海里的人。
现在,我终于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张卓群被我挡在了火车站候车室门外,我说:“你回去吧。”
他笑着说:“我会想你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答应我,做个快乐的孩子。”
第四部分奔丧(2)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异常冷漠,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温度。她简单向我陈述着父亲目前的身体状况:胃癌晚期。
我在电话里问:“那怎么办呢?”
母亲想都没想就抛过来两个字:“等死!”随后挂断了电话。
父亲的病入膏肓是他一生之中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光。他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面容像女人一样姣好,又是戏剧团的名角,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招惹了很多女人的喜欢。中年的时候,又在长影接了几部片子,也算是名利双收。可是一过了五十岁,他的人生走势却逐渐下滑,父亲在事业和感情上都陷入了泥潭。母亲高高在上,活脱脱一个母夜叉形象。在家里,完全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高高在上的母亲对父亲指手画脚,神气万分。而父亲曾经的那些情人,顷刻之间销声匿迹音信全无。
他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给打败了。
母亲嗜赌如命,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花费在了麻将桌上。父亲被送进医院之后,照料他的是雇来的一个小保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母亲基本不去医院。
有一天,小保姆挂电话给母亲:“阿姨,医生说你最好过来看护一下病人。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很有可能……”
母亲先是一阵抱怨,但终究抵挡不住接二连三的催促。她很不情愿地来到了医院,一见到父亲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就埋怨个不停。父亲枯萎在床榻上,像一节干巴巴的木柴,他向冷漠高傲地站在他面前的母亲请求注射杜冷丁。母亲用鼻孔“哼”了一声,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
后来,她甚至反唇相讥地说:“你都快死了!还浪费那个钱干什么?不如用来贴补家用呢……就是给我打麻将也比用在你身上有价值。你一个黄土没胸的人了。”
父亲疼得龇牙咧嘴,像个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出声来,仿佛一块光滑的丝绸被撕裂:“那就让我少遭一点罪,早点死吧!”
母亲说:“瞧你这副德性!”
在母亲离开后不久,经由护士引领来了一位中年女人,她见到父亲的第一眼就哭了,分寸全无,跌倒在床头,痛哭不已。可父亲已经昏迷了。手足无措的小保姆颤抖着问:“请问你是?”
她并不搭理小保姆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呢喃:“对不起,光强,我来迟了。”
这位突然而至的陌生女人找来了医生,神情悲戚:“医生,求求你,想尽一切办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愿意维持住他的生命。请你们一定不要放弃他。”
“可我们现在没办法给他治疗。”
“为什么?难道你们不是医生?”
“他的家属拒付医药费。”
她埋下头,迅速翻出一沓钱来:“医生,钱不是问题,重要是病人。求求你们了。”
父亲醒来一次,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却辨认不出。也许在他的一生中,经历了太多像眼前这样的女人了,即便是他神志清醒,他也无法判断出这是他在哪一年哪一个城市邂逅的女子。只是在他临死的最后一刹那,陌生女人将身体俯下去,将耳朵贴在父亲的嘴上,听他吐出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字:“夕。”一滴混浊的泪凝在了他的眼角。他死了。陌生女人泪如泉涌,悲痛欲绝。
——这些都是我回蘅城后,那个小保姆说与我听的。
关于这个陌生女人,我一共见过她三次。从头数来,每一次出现她都给我带来黑色的恐惧并且勾起我伤心的回忆。有两次是在葬礼上,有一次是在褐海的公交车上——她凶悍地同一个醉酒男人打架,争夺的仅仅是一个座位。我不忍亦不敢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曾经也是美丽清纯,看看时光从她的身上掠走了什么,她变成了现在这样世俗粗糙。但我一直相信,在她外表的坚硬、横行霸道之下还有一层柔软的腹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只因为童童曾经给我讲述过一个叫夕的女人的故事。
她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满足我的叙述,想见到夕这个人,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