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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鬼-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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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班主任问阿布:“你看到过她晾在家门口的鞋垫子了吗?”    
    女班主任的口气特别温柔。要知道,平时大家都怕死她了。她很厉害,嗓门很响,动不动就用细竹条抽打学生的小手。那天她真的很温柔。阿布看着女班主任的微笑,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心里感动极了。因为这是平时没有的东西,阿布甚至都有了想哭的欲望。    
    但被老师的微笑和声音感动了的阿布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闭着嘴,不说话。阿布一时还没明白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女班主任又问了一遍:“你看到过她晾在家门口的鞋垫子了吗?”她的语气似乎加重了一些。    
    阿布开始摇头。阿布努力回忆着早上经过她家门口时的情景,阿布一点也想不起来她家门口的竹叉上是否有鞋垫子。阿布早上来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没留意她家门口的竹叉子。    
    女班主任又说:“想一想。”    
    阿布仍旧摇了摇头。    
    那个大水奶奶弯下身子来,温柔地说道:“不用怕,你大胆地说出来,你把鞋垫子藏哪去了,我和你老师说过了,只要你拿出来,老师就不会骂你的。你每天都是最早一个从我家门口经过的人,没有别人的,那两双鞋垫就是你上学时拿走的,不会是别人,肯定是你。”那个老女人从来都没有离阿布那样近地说过话,阿布能闻到她嘴里发出来的味道,是一股玉米粥加酸菜的味道。    
    阿布看了看她,没吭声。阿布已经真实地感到害怕了。


《树鬼》 梦里,尘土飞扬心里沉甸甸的酸痛(2)

    大水奶奶看了看女班主任,女班主任仍旧对着阿布微笑。周围全是同学,他们都好奇地盯着阿布看。阿布紧张透了,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害怕,阿布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布鞋,一双红格子布鞋。阿布的思绪在布鞋上的红格子间跳动,不停地跳动。一时恍惚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女班主任拍了拍阿布的肩膀,说:“抬起头来。”    
    女班主任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样,她的嗓子很响,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水分,干巴巴的。女班主任突然间恢复了原样的声音,把阿布吓了一跳。    
    阿布抬起头,满眼都是茫然惊惶的神色。    
    女班主任脸上皮肤僵硬,眼睛里闪动着让阿布恐惧的光泽。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布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样的时刻,阿布很想母亲。阿布不知道她此时正在家里干什么,如果她知道这件事的话,她肯定会过来的。可阿布又怕她过来,怕自己说不清楚。如果阿布说不清楚的话,她可能也会骂阿布的。可阿布真的没有见过那两双挂在竹叉上的鞋垫。阿布反复地回忆自己早上经过大水奶奶家门口时的情景,真的没有见过那双鞋垫。    
    大水奶奶不再微笑了,女班主任也不再微笑了。同学全都往讲台旁边挤,他们张大嘴巴,好奇地仰着头,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全都盯着阿布看。    
    阿布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伤心极了。    
    大水奶奶说:“快说,不然我要去和你父母亲说了。”    
    女班主任说:“说吧。”    
    阿布站在桌子旁边,听着窗外鸟儿的鸣叫。那鸟叫声特别悦耳,阿布希望自己也是一只鸟,能够从教室里飞出去,再也不用回来。    
    大家都在看着阿布。阿布觉得很冷,感觉自己好像没穿任何衣服。    
    上课的铃声响了。    
    听了铃声响,大水奶奶着急了,她猛地推了阿布一把,说:“快说快说,要上课了!”    
    毫不设防的阿布被她突然一推,摔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阿布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趴在地上大哭起来。阿布的哭声都快把上课的铃声给淹没了。同学们惊奇地看着阿布,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都被阿布的哭声惊住了。    
    从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阿布一看到鞋垫子就有想哭泣或者想呕吐的欲望。长大以后,阿布穿鞋子从来都不用鞋垫。但这是后话。    
    中午放学回家时,阿布又在家门口碰到了大水奶奶。父亲阴沉着脸,恶神一样站在门口,母亲站在父亲背后,满脸忧伤的样子。    
    看那架势,阿布心跳加快,一顿暴打肯定免不了了。父亲从来都没有习惯问阿布为什么,也没有习惯听阿布辩解。    
    16    
    北京的部长楼里,阿布的隔壁,住进来一位新客人。    
    夏措易西。藏族人。一个很健康的小伙子。棕色皮肤,中高个子,身材不错,强壮,高鼻梁,鬈发。不说话眼睛也含笑,是那种非常纯净的眼神。    
    那天早上阿布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屋子对面的卫生间也出来一个人,吓一跳,不由得惊叫了一下。站住,盯着那人看,脸有惊慌之色。那人羞涩地笑了笑,说:“您好!我是凌晨刚住进来的,叫夏措易西。”    
    穿着睡衣的阿布,头发散乱,睡眼蒙■地站在空荡荡的大客厅中间,面对着一个穿黄色藏袍,白色T恤衫的陌生小伙子,慌乱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听了他的自我介绍后,只知道点头,然后飞快地跑回自己房间里去。    
    中午,阿布待在房间里,蜷曲着身体躺在沙发上听音乐剧大师安德鲁韦伯毕生最著名的作品《歌剧魅影》。门半开着。    
    “嗨,嗨,嗨。”    
    阿布抬头。    
    夏措易西站在门口,稍稍朝门里探头,羞涩地微笑:“附近有网吧吗?我想上网收一下邮件。”    
    阿布摇头,说:“我刚来北京不久,也不太熟悉。”    
    他在门口,移动了一下脚步,歪了歪头,侧耳:“这是安德鲁韦伯的《THEPHANTOMOFTHEOPERA》。”    
    阿布坐正身子,说道:“你也喜欢?”    
    他用手摸了一下脸,说:“是的,我也有这个CD。”    
    阿布笑了笑:“我的电脑可以上网,你可以先用我的电脑收邮件。”    
    他抓了抓脖子,仍旧羞涩地微笑:“真的吗?那太谢谢您了!”却依旧站在门口,手扶在门框上。    
    阿布说:“进来吧。”    
    在夏措易西上网查邮件时,两个人又说了些话。    
    ……    
    那天傍晚,夏措易西过来问阿布是否要一起出去吃晚饭。阿布犹豫了会儿,想想肚子也饿了,便站起来关了门一起去了。阿布信任夏措易西的眼睛,那绝对是一双好人的眼睛。纯净祥和。    
    夏措易西只吃素,是个素食主义者。那天,是阿布点的菜,非常简单:一盘清蒸大白菜、五个小南瓜饼、一大碗黄瓜青皮汤、两小碗担担面,一小碗酸辣萝卜条。    
    饭桌上,又说了些话。阿布知道他小时候生活在游牧区,有一个幽默豁达的父亲,一个总是了解别人需要的母亲,一个善良乐观的姐姐,一个沉稳强壮的哥哥……    
    由此,就算是与夏措易西相交了。    
    为了鞋垫的事,父亲打了阿布两个巴掌。    
    父亲在打阿布的时候,阿布忍不住还嘴了。阿布很少还嘴,但那天她真的委屈透了。阿布摸着自己被父亲打肿了的脸,仰起头来问:“我没拿,凭什么打我?”


《树鬼》 梦里,尘土飞扬心里沉甸甸的酸痛(3)

    父亲不说话,父亲没喝酒的时候很少说废话。他看了看阿布,又看了看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的大水奶奶,转身回屋去拿竹条,准备暴打她一顿。    
    阿布想都没想,转身就跑。阿布害怕竹条枝的抽打,真的被打怕了。只能出去躲一躲再说。也没地方去,就躲在河边的小树林里。    
    天快黑下来时,一个人偷偷地回到了布衣巷,能够看见自己家里的灯光,却害怕回去。于是便躲进巷口的那个樟树洞里。樟树洞很大,十岁的阿布躲在角落里,将身子蜷缩起来,也就一点点。躲在里面,谁都看不见,但阿布却能透过树洞里的小孔,看见每一个从布衣巷里进出的行人。    
    夜一点点沉下来,像块灰色的布,由灰变暗,那暗又一点点浓起来,到最后黑得让人心跳。布衣巷里的灯光在黑色中一盏盏消失,当最后一盏灯消失的时候,巨大的恐惧河水一样将她淹没。    
    被恐惧淹没的阿布能听到樟树叶子在夜风中摇晃的声音,那声音怪异神秘。外婆曾经和她说过,那是树鬼的声音。    
    阿布一边听着树鬼发出的声音,一边睁着眼睛等待。多么希望能够听到父母亲的脚步声,或者能够听到他们的喊叫声。可是什么都没有,布衣巷已经一片漆黑,到处弥漫着睡眠的气息。那样的夜,连狗叫声都消失了。    
    这个世上活着的东西似乎都已经睡着了,和阿布没什么关系了。阿布和树鬼一同醒着,阿布的灵魂和树鬼一起摇晃。    
    陷入深度恐惧之中的阿布生出些癫狂的想法,希望自己变成鬼,爬上树去,和树上的鬼做朋友,四处飘游。她听外婆说过,鬼来去无踪,自由自在。    
    害怕鬼,但是害怕到了极点时,竟然希望自己就是鬼。    
    是自暴自弃的残酷,是在极度恐惧中迷失自己的归类。    
    夜往深处走,周围一片幽暗,似乎生出来一点点淡薄的月光,那样的月光在有树鬼的夜里,看起来也是可怕的,孤寂得吓人。阿布第一次发现,孤寂的月光可以让人的内心处于癫狂的边缘。    
    阿布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沉重得自己都无力承受了,当无力承受时,身体开始变得虚浮起来,一点点失去重量,轻得似乎随时都会飘起来似的。    
    恐惧是水,身体就浸泡在水里,浮起来,又沉下去。    
    阿布觉得自己该找个地方躺下去,但不能躺在树洞里,她怕真的睡着了,树鬼就会从树顶上下来,吃掉自己。躲在树洞里的阿布一时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肯定不会去老师家和同学家,想来想去,就想起了杨,他那里是自己唯一可去的地方。    
    有了方向,便离开了树洞,鬼魂一样地穿过昏暗的布衣巷,一路过来,没有任何声音,世界全都哑巴了。虚弱的身体就那样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浮过去,浮到了巷尾的杨的家门前。    
    杨的屋前有红色的月季花。花在深夜里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带着水汽。那花香穿过鼻子,到达身体内部,清润芬芳。那香味是温柔的,它确实存在,并且轻轻刺激着阿布因恐惧而麻木了的身体,给了她活着的感觉。    
    阿布从月季花前穿过,上了两个台阶,站住,敲门。    
    ……    
    北京。深夜二点。    
    似乎刚刚睡着,就又从梦中惊醒,不知身在何处?除了街头几辆孤独而疲倦的车子的行驶声外,听不到任何动静。    
    阿布从床上起来,赤足走到窗前。城市的灯光恍如刚才在梦里遇到的马群的眼睛。阿布自从一个人住以后,经常在梦里见到飞奔的马群。    
    梦里,尘土飞扬。    
    想着远方那个男人。他就是马,飞驰在她的身体里,无处不在,所到之处,疼痛无比。是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的微笑,他的声音,他的眼睛,他的气息。阿布被困住了。是的,他的影子充塞在阿布的世界里,阿布有寸步难行的感觉。    
    夜是那么的安静。人世的喧嚣躲藏在暗处,用别的方式张扬。在夜里醒着的男人和女人,思想睡了,身体醒着。    
    郁闷极了。她需要出去走走。那些昏暗的没有行人的道路,充满了怪异的魅力,诱惑着阿布。    
    身穿睡衣的阿布找了件白色的外套披上。然后开始四处找钥匙。书桌上,电视机柜上,沙发上,床头柜上,阿布有些着急。越找越着急。两个钥匙,一个锁自己房间的门,一个锁屋子的防盗门。用一根红丝带系在一起,一根绍兴老酒瓶子上的牌子的红丝带。钥匙找不到,就无法出去。一个行为,被一把钥匙所限。    
    几乎找遍了,还是没有,倒是在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找到了另两把钥匙。两把钥匙系在银色的钥匙扣上。一把是父母亲家里的钥匙,一把是布衣巷里老房子的钥匙。    
    两把钥匙躺在抽屉的角落里。阿布拿在手里,打开房间,将那把开布衣巷老房子的钥匙插进房门的锁孔里,然后转了半圈。钥匙转动声让阿布倍感孤独。布衣巷里特有的气息在那刻从记忆里跑出来,将她层层包围。阿布心里沉了沉,眼睛潮湿了,她似乎闻到了布衣巷里的气味。熟悉而又遥远的气味。    
    阿布突然有了想回家的强烈欲望。


《树鬼》 梦里,尘土飞扬心里沉甸甸的酸痛(4)

    那夜,布衣巷里的气息在小房间里整夜飘荡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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