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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那么说,”桑托尼说道:“生下来穷并不是说会一辈子穷。钱最
古怪,什么地方要它,它就往哪儿去。”
“我不够精明嘛。”我说。
“你的雄心不够嘛,你的雄心还没有睡醒,但是它却在那里,你知道的。”
“呵,好了,”我说道:“有朝一日我唤醒雄心,就会大赚其钱,然后
到你这里来,说道:‘替我盖幢房屋吧!’”
这时他叹了口气,说了:
“我不能等。。不行,我没有工夫等下去,现在起我只有一段短日子要
走了,再盖一幢——两幢,再没有了。一个人不愿意年轻轻就死翘翘。。有
时候却又不得不。。我想,说真的也不要紧。”
“我可得加紧把雄心唤醒啰。”
“不必了,”桑托尼说道:“你身体很壮实,现在又乐趣多,别改变你
的生活方式吧。”
“如果我试过的话,就没法子不改了。”
当时我所想的都实实在在,我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得其乐,身体结
实没有丁点儿毛病。我开车载过好多人,他们大赚其钱,他们辛勤工作,由
于辛辛苦苦,结果得了溃疡啦,冠状动脉血栓形成啦,和很多很多其他毛病。
我也能像别人一样把一件工作做得好,那件事情不过如此罢了。而我没有什
么壮志雄心,或者,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我想,桑托尼雄心勃勃吧;我可以
看见设计房屋啦,建造房屋啦,画平面图啦,以及别的许多我根本摸不着边
儿的事啦,全都是他弄出来的。他先天就并不怎么强壮,我有种异想天开的
想法,他为了策动雄心而推展的工作,总有一天在大限以前就要了他的命。
我可不要去工作,事情就那么简单,我不信任工作,不喜欢工作;我以为,
工作是件非常坏的事情,人类不辛都为自己发明了这个。我时常想到桑托尼,
他引起我的好奇心,几乎超过我所认识的任何人。我以为,人生中最最古怪
的事情之一,就是记得起好些事情;我也猜想,一个人选择回忆。这是人一
定要挑选的事呵。桑托尼和他的房屋,就是这种事情之一;彭德街的油画啦,
去看“古堡”的废墟啦,听听“吉卜赛庄”的故事啦——所有这些都是我挑
出来回想的事情。有时候嘛,也回想回想那些我遇见过的妞儿,载了客人开
着汽车,到外国地方去的一路经过。坐车的客人统统都一模一样——沉闷。
他们老是待在一个型式的大饭店里,吃那些千篇一律、不能想象的饭菜。
我内心中依然有那种古怪的感觉,要等待了不起的事情,等待专为我的
了不起事情,或者,因为我而发生,我也说不上用哪种方式来说最好。我猜
想,自己在寻寻觅觅的是一个妞儿,正对了胃口的妞——这句话可不是说甚
么端庄娴静的女孩子,就此安定下来,那可是妈妈的意思,也是约华伯伯、
或者一些朋友的意思。那时候我对爱情可是一窍不通,我所知道的完全就是
云雨巫山、鱼水缱绻这一套。那也是看上去我们这一代任何一个人所知道的
东西。我想,我们谈这码子事谈得太多、听得太多、也把它太认真了。我们
可说不上——随便我哪位朋友或者我自己——那件事儿,我的意思是说,爱
情发生的时候,真正会是甚么情形。我们年纪轻轻、精力旺盛,遇见妞儿就
从头看到脚,欣赏她们的曲线、腿儿,还有那瞟过来的眼神,这时就自问自
答:“她们愿意呢?还是不愿意?我该不该耗点时间?”你泡过的妞儿越多,
也就吹得越多,越觉得自己该是一表人才,更以为自己真是人才一表了。
我还真的不知道,那件事儿不过如此这般罢了。我以为每个人或迟或早
都会发生,而且蓦如其来。你并没想到,就像想象中自己会这么想:“或许
就是我的妞儿吧。。这个妞儿定会是我的。”至少,我可没有那种感觉。我
并不知道,事情一发生就发生得突如其来,我会这么说:“那就是我属于她
的妞儿,我是她的,属于她,完完全全的,因为一向都是她的呵。”没有,
我从来做梦也没想到过会有那样,不是有个老丑角说过这么一次——那不是
他现成的插科打浑之一吗?——“我恋爱过一次,如果我觉得还会再来一次
的话,告诉你们吧,我就要办移民了。”在我也是一样,如果我早晓得,只
要早晓得它来了的一切意义,我也就移民了!这就是说,假使我聪明的话。
4
我并没有忘记要去参加拍卖会的计划。
拍卖会还有三个星期,我还要到欧洲大陆去跑两趟———趟到法国,一
趟到德国。我到了汉堡时,事情到了紧急关头。只因为一件事,我极不喜欢
坐车的这个汉子和他老婆,他们代表了我最不喜欢的一切事情之尤,没有教
养、毫不体谅、面目可憎,我想他们在我内心中促成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对
这种溜沟子拍马屁的生活,再也受不下去了。不过告诉你,我还是小心翼翼,
我觉得再也受不了他们一天,但并没有告诉他们,同雇你的公司闹得不愉快,
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就打电话到他们的大饭店去,说我病啦;又一个电报
打到伦敦,说的是同一样的事情;我说这病或许还要隔离隔离,最好还是另
派司机来接替我吧。没有人能为这件事怪我嘛,他们也不挂念我,连多问问
都没有,只想我发烧得太高,不会再送什么消息给他们了。到后来我会又回
到伦敦去,编它一个故事,说我病得多么厉害吧!不过我想自己不会那么做,
我对开车这本生意经实在是腻味透了。
我这一回造反,是一生中的一个转折点。因为这件事和其他的事,在拍
卖的日期那天,我到了拍卖会场里。
原来的海报栏上横贴得有“除非另有私人议价,本宅出售”,还横贴在
上面呢,那么还没有私人议价卖掉的了,我很兴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作什
么。
正如我说的,生平还从来没有到过一处公开的财产拍卖会,一脑门子里
还以为很刺激呢,其实却不刺激,半点儿都不;那是我所参加过的表演中最
死气沉沉的,在一种半明半暗的气氛里,只有那么六七个人,担任拍卖的那
个人,和我所见过主持拍卖家具,或者这类东西的人——一口好笑的嗓门,
精神饱满,一肚子笑话——大不相同。这一位用他那口半死不活的腔调,夸
奖这片地产,说了说地坪面积和这样儿的事情寥寥几项,然后便有气无神地
开价。有人出价五千英镑,拍卖人恹恹地笑了笑,就像一个人听到了不怎么
有趣的笑话似的。他说了几句话,又有了几次开价,站在四周围的,大都是
乡下人形态。有一个神色上像是庄稼人,有一个我猜想是一个竞争的建筑商,
两个律师吧,我想:还有一个看上去就像是伦敦来的外县市的,服装讲究,
一副专家神色。我并不认为他在真正开价,也许已经开过价了。如果他出过
价钱,一定很轻很静用手势出的。无论如何,这次竞标渐渐变少得停止下来,
拍卖人用凄凄凉凉的声音宣布没有到达底价,这次拍卖便流标了。
“这码子事没什么兴头嘛。”我走出会场时,对身边一个神色像是庄稼
人的说道。
“大部分还和往常一样嘛,”他说:“参加过很多这种拍卖会吗?”
“没有,”我说道:“实际上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呢。”
“出于好奇,是吗?我没看见你开过价嘛。”
“别怕,”我说:“我只想看,拍卖怎么进行的。”
“这个,还是很寻常的方法在进行嘛。你知道的,他们只想知道知道谁
有兴趣。”
我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我可以说,这次拍卖只有三个人在争,”这位朋友说:“一个是赫明
斯特人魏特拜,建筑商,你知道的;还有戴克汉和柯比,替利物浦一家公司
开价,我知道的;还有伦敦来的一匹黑马,我认为是个律师。当然,竞标的
人可能不止这些,但在我看来,这几个人是主角,大家也都这么说。”
“因为这处地段的名气吗?”我问道。
“呵,你也听说过‘吉卜赛庄’了,是吗?那仅仅是乡下人的说法。镇
公所多年以前就应该把那条公路改造了——那是条枉死路。”
“可是那处地方的名声很坏吧?”
“我告诉你吧,根本就是迷信。再怎么说,我刚才说过的,现在真正的
交易却在幕后呢,你知道的。他们会再去出价钱,我可以说,利物浦那一家
或许会得标。我看魏特拜不会出得够高,他喜欢捡便宜。最近,多的是地皮
进入市场来开发呀。话又得说回来了,能出得起价买这块地方的人并不多,
要把那幢废邸推倒,原地再造一幢宅第,他们办得到吗?”
“这年头儿里似乎不常有。”我说。
“太困难了,税金呀,这个那个的,在乡下都还找不到家庭做活的人。
没有了,这年头儿里,人人宁可花几千块钱,到城里买户豪华公寓,住在一
幢现代大厦的十六楼上。乡下这种又大又不方便的庄宅,在市场上是个累
赘。”
“但是你可以造一幢现代宅第,”我争执道:“节省人工的。”
“可以的,只不过这很贵,大家又都不喜欢孤孤零零住在里面。”
“也许有些人这样吧。”我说。
他哈哈笑着我们就分手了。我一面走,一面皱起眉头,对自己也莫名所
以;信步走去,沿着夹道树木的公路,也没有认真注意,走到什么地方,沿
着公路上坡又上坡,到了公路的急转弯这里,在夹道的树木中,这条路一直
迤逦到沼地。
所以我走到公路中这处地方,在这儿头一次见到了爱丽;我前面已经说
过了,她就站在一株好高好大的枞树旁,她的神色,如果我能解释的话,就
像一个人一刹那前还不在,却突然现形了,事实上,是从这株树里出来。她
身穿一身暗绿的苏格兰呢料衣服,头发是秋天树叶那种柔柔淡淡的棕色,好
像有点儿梦想气质似的。我一见到她就站住了。她在望着我呢,嘴唇张开了,
神色有点儿震惊;我想我自己也很震惊,想要说什么,又不十分知道该怎么
说。这才说了出来:
“对不起,我。。我并不是存心吓你一跳,还不知道这里有人呢。”
她说话了,声音非常柔和斯文,真像是个小妞儿的声音,但并不完全是。
她说道:
“不要紧,我是说,我也不知道这儿会有人。”她略略向四周望了望说
道:“这儿——这儿是处幽静地方。”有点儿颤栗呢。
这天下午风有点寒意,但或许不是由于风吧,我也说不上,又走近了一
两步。
“这是那种相当怕人的地方,不是吗?”我说:“我意思是:那幢宅第
成了那样儿一堆废墟。”
“‘古堡’吧,”她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是它的名称,不是吗,只不
过——我意思是,那里看上去根本没有过什么堡。”
“我想那也只是个名称罢了,”我说:“有些人把自己的庄宅说成‘古
堡’那一类的名称,使它们听起来比房屋本身庄严高贵吧。”
她只吟吟笑了一下,“我想是吧,”她说:“这是——八成儿你也知道,
我不敢断定——他们今天要卖掉,举行了拍卖会吧?”
“不错,”我说:“我刚从拍卖会场来。”
“呵,”她的声音吃了一惊:“你早就有。。你有。。兴趣吗?”
“我不可能买一幢废宅和百把公顷林地的,”我说:“我并不到那个阶
段呀。”
“卖掉了吗?”她问道。
“没有,出的标都没到底价。”
“呵,我明白了。”她的声音里如释重负。
“你也并不想买它吧?是吗?”我说。
“呵,不想。”她说:“当然不想。”一说到这个她就紧张兮兮的。
我迟疑了一下子,然后,到了嘴边的话就冲口而出:
“我是假装的,”我说:“当然,我买不起,因为我一文钱也没有,但
是我很有兴趣,想买,将来要把宅子买下来,如果你高兴的话,张开嘴巴笑
我吧,但是我的真心就是这样。”
“但是那地方可不是相当老旧了吗?——”
“呵,不错,”我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它像现在的样子;我要把
它推平,把一切都运走。那是幢难看的房子,我想一定也是幢悲伤宅子!但
是这处地方既不难看,也不悲伤。看这里吧,到这边来一点点,从树林里穿
过去,望望那片景色,那条路上山到沼地的地方。没见到吗?这儿清除出一
排树——然后你到这个方向来——”
我拉着她的胳膊,领着她到这个区域的第二点。如果我们的举止不落俗
套,好并不觉得。再怎么说,我抓住她,也不是那种方式,我要把自己所见
到的指给她看。
“这儿,”我说:“这儿你可以见到直接下海,和岩石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