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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3-受活-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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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扛枪的民兵就怒目瞪着瘫媳妇,瘫媳妇慌忙收了嘴,不言不语默下来。    
    又到了村末的一户聋子家。聋子是个聪明人,听不见,却啥都揉在眼里呢。民兵们扛着枪,赶着车到了他门前,他就自己把铁锅交出来,把箱子上的箱扣取下来,还当着民兵们把院落门上的铁门铞儿取下扔到了马车上,最后,民兵们说家里还有吗?他想了一会,把自己穿的鞋上钉的铁镏子也取下交到车上了。    
    那车就从他家门前赶走了。    
    赶走后,他就拉着茅枝的手神神秘秘说,石匠嫂,这就是人民公社呀?茅枝瞟一眼跟着马车的民兵们,慌忙又把手捂在聋子的嘴上了。    
    天色暗红时,从公社来的那两辆牛车丰收啦。每架车上都装满了受活人的铁,新的、旧的、犁铧耙钉、铁锅勺子、门铞儿和箱扣子,把那几头红牛、黄牛累得直喘粗气才慢慢拉出村。    
    送走了那牛车和那结结实实的民兵们,茅枝从山梁上拐回来,就看见一庄的受活人,瞎子和瘸子,老人和孩娃,更多的是那些专门在家烧饭的媳妇们,他们立着、坐着,或瘫偎在脚地上,都在望着她,怨着她。也有恨着的,多是那些年轻结实的媳妇们,她们立在人群里,上牙咬着下唇,死死地盯着走回来的茅枝不说话,像茅枝一走近,就要扑上去和她厮打样。这时候,她就看见石匠一脸灰黑,在远离村人们的一个房角等着她,朝她摆了手,她在那站一会,便撤着身子朝男人那边走过去。不用说,她身后是一片冷凉哇哇的目光。所以她走得慢极了,一步一挪,虽是躲着那目光,似乎又是等着有人在身后唤她、骂她时,她就站在那儿听。    
    可是,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世界都是安静,连那一片投来的目光声都如透过窗子的冬风一样响亮着。日头落山了,山脉外炼钢的火炉都亮了起来。受活庄后依着山势挖的几孔炼钢炉,也都点了大火,她就同石匠去村后那两孔炼炉那里了。离那一片瘫瘸瞎盲的目光越来越远后,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可突然,就从她身后传来了大声的唤:    
    茅枝——你别走,入社了我家得用瓦盆烧饭了,我家退社①行不行?    
    茅枝——我家得用沙锅烧饭了,是你把我们弄进了社,你还把我们弄出社去好不好?    
    喂——我家连瓦盆、沙锅都没有,明儿天就得用石头猪槽烧饭啦。我说茅枝呀——你不把我们弄出社,你家就别想有啥好日子过!    
    茅枝就站在那一片唤声里,孤单单像立在一条急流的河面上。    
    絮言:    
    ①退社:这是相对于当时受活人入社而言,进入了互助组、合作社叫入社,所以以后要退出人民公社就称为退社了。


第七卷 枝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1)

    柳县长终还是要领着他组办的绝术团离开受活了。    
    先一步要到城里出演了,要为购买列宁的遗体凑募一笔巨额资金了。    
    断腿猴的节目是独腿飞跑,聋子是耳上放炮,单眼儿是左眼穿针,瘫媳妇是叶上刺绣,盲桐花是聪耳听音,小儿麻痹是脚穿瓶儿鞋,哑巴伯是心领神会。凡残的,有了一招绝术的    
    ,都要跟着县长到城里去了呢。而槐花,因了她的小巧和漂亮,石秘书还说有可能,他就让她当一个报幕员。报幕员是多么招人眼目的角色哦,石秘书说了后,去她小巧漂亮的脸上摸了摸,她就让他摸了她的脸。摸了脸,她还又极是媚艳地朝他笑了笑,还让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子。    
    这一天,从县里开来了一辆大卡车,歇息在庄头上,瞎聋瘸哑的,有一招绝术的,立马就要到那儿坐着卡车离开了耙耧了。县长的小车没有来,他说省一箱油钱吧,说坐在大车的驾楼①难道就回不到县城吗?他就要和秘书一道坐在那驾楼离开受活了。    
    日头已经过了几竿子高,一庄人都早早地吃了清早饭,准备着到庄头把行李装上卡车进城了。桐花、槐花、榆花也都把她们的包袱行李提到院落了,就是这个时候里,在日头开始有旺旺火光的当口上,庄子里的钟,当当当地敲响了,接续着,庄落的上空便脆灵灵传来了县长秘书的叫唤声:    
    “绝术团的成员都到庄口上车啦——慢一步车开走了你就不是绝术团的成员啦——”    
    秘书的嗓子宽亮得和一扇门儿样,香脆得如了苹果梨,有糖一样甜的黏稠味道儿,槐花一听到,脸上就一片红光了。榆花瞟了她一眼,槐花说:“咋了呢?我咋了?”榆花却不答,冷汪汪地看看槐花,提上自个的行李准备出门了。    
    榆花也就去牵了桐花的盲拐儿。都要走了呢,去和一早起床坐在院里木呆的娘说话道别了。娘像一截朽枯了的桩子样,一满脸的灰土色,木然着,坐在那一处地一直望着大门外,又望望三个姑女中的盲桐花,像人已经死了却还撑持着一个坐像样。    
    榆花说:“娘,人家唤叫了,我们走了啊。”    
    槐花说:“娘,你愁啥?家里不是还有蛾儿陪你嘛。”说:“不用愁,我们去一个月就把钱给你捎了回来哩,我准比她们谁都挣得多,我就不信我这样儿挣不过别人呢。不想种地日后你就不要种地嘛。”    
    桐花知道娘是愁她哩,啥儿也没说,她过来蹲在娘面前,拉了娘的手。这一拉,娘就有泪从眼角滚落出来了,门外便又传来了断腿猴那庄干部样的唤声了,催赶着说:“桐花、槐花,你们姊妹几个咋不出门啊,一车人就等着你们一家啦!”那唤声真的如鞭子样急切哦,菊梅听了呢,擦了一把泪,扬扬手便让她的三个闺女出了门儿了。    
    也便走了呢。    
    一院子剩下满当当的冷清了。日头光越过厦房,铺到对面屋墙下,像满院落里都铺了亮玻璃。六月末,是往年麦熟打场、分麦的气节哟,可那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麦香味,只有被雪水湿润了的土味漫在半空里。麻雀在房子的坡脸上叽喳得惊天动地着。乌鸦在院落树上衔着草枝、柴棒垒着它那在六月的风雪中遭了灾的窝。菊梅依然地坐在上房门槛上,不动不弹的。摆摆手,就让她一窝姑女出门了。本是该出门去送的,可她怕见了谁样坐在院落不动窝儿哩。    
    怕见了,却又是极想见着的,便让那大门敞开着,自己坐在门槛上,正好对着大门瞅着院落外。    
    庙客房的人要从客房走出来,是必要经了她那门前的。    
    秘书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经了那双扇门前了,集合的钟声都敲的铺满天地了,可不知咋儿哩,县长柳鹰雀竟至今都没有从那门前走过去。菊梅的脑堂里一团儿乱麻着,黏稠糊糊着,她想也许他已经从哪儿到了庄头的汽车那儿了,就要在一瞬眼间离开受活了。庄街上一早繁闹了的脚步也都静安下来了,从门口过去的被子、衣物和盆碗行李也都大兜小兜地装上汽车了。送别的喜庆和哭泣也都演过了,说过了,留在庄街的,除了静安就是静安了,就是麻雀的叫声了。    
    菊梅已经不再指望能在门前最后看见谁了呢,她从门槛上站起来,准备收拾她的一堆姑女走后留下的一世凌乱了。可就这当儿,她看见两条腿从庙客房的大门那边一闪过来了。那两条腿埋在一条制服的短裤下,赤着红褐色,脚上是一双皮凉鞋和丝袜子。丝袜子在日头地里闪着灰亮的光,那光一下就打在菊梅的眼上了。    
    怔一下,一冷猛地立起来,她站到了大门口,起先并不想对着那人说啥儿,只是静望着,见那人快要走失了,突然又急急切切地叫:    
    “喂——喂——”    
    那皮凉鞋就立了下来了,转过了身子了:    
    “还有啥事儿?”    
    她想了一阵子,似乎想到不该出门叫他样,后悔着说:    
    “没啥事——我把姑女们交给你了啊?”    
    他就有些烦厌了,瞪着眼:    
    “你把你姑女交给了绝术团,可不是交给了我柳县长。”    
    她便对他的话惊怔着,极无奈的默一会,低头说:    
    “你走吧。”    
    他就又车转身子走去了,步子捷捷地快,如了要躲着啥儿样。庄口那儿已经人口汪洋了,受活的老少都在了那儿呢。有绝术的残人都上了车厢里,行李、包裹码垛在车厢两旁的处地上,人又坐在行李包裹上。还有一堆杂货的物,如准备起食堂的锅,准备烧饭的面,还有蒸馍的笼子,和面的瓦盆,盛水的缸,挑水的桶,谷谷糠糠全都码垛在那车厢中间了。一车人都在等着县长哩。秘书和司机在车楼下朝着庄子胡同里深长深长地打量着。车上的人登高望远哩,瞅县长把脖都拉得细长了,脖子筋都跳得露青了。县长不来,不消说那车不能走了呢,车不走,那送行的人也就急焦着。有母子别离的,车下的孩娃要爬到车上娘的怀里去,不让上就在车下哇哇哇地哭;有男人在那车上的,媳妇便有托付不完的事,像男人这一去,永不回了样;有孩娃、姑女在那车上的,老人在车下重复着大车轮子的话,说衣裳要勤洗,不洗就要酸了呢,酸了穿不烂也要腐烂的;对那专管给绝术团烧饭的年轻媳妇说,和面烧饭时,一定要多放一些石碱呢,放了石碱,面就转眼活起来,发开了;石碱少了那面便死着。说出门渴了人要喝那烧开的水,无论在盆里还是在锅里烧开水,都是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呢。说雨天出门要打一把伞,没伞了绝术团月底一开钱可以买一件雨衣啥儿呢,说雨衣实惠哩,用急了可以当席铺在门口晒粮食,买伞就没有这件用处了。    
    车上的人,只有槐花不说话,她在不停地偷偷往那驾楼里看。驾楼里的石秘书,也会在人不在意的时候看她一眼笑一笑。    
    就这时,县长终于走来了。    
    车上车下便一片静悄了。    
    县长来得迟,是因了离开庙客房时又想要上茅厕,在茅厕蹲得畅快了,脚麻了,才慢慢走了出来的。他到车旁看看车上和车下,说都到了吧,秘书说都到了;县长说不少啥儿吧,秘书说各自上台用的道具也都让他们检查了。县长就对司机说:    
    “走。”    
    司机就慌忙上车发动汽车了。    
    山脉上万里无云哩,天像清爽得一眼能望上百里。日头是黄剌剌的照射着,车上的人满头大汗呢。槐花在车前,顺手摘了树叶扇着风,就有人往那扇风跟前凑,人就扎成一个堆儿了,有一股汗味朝着她的身上漫,她就把她手里的树叶哗哗哗地撕碎了,扔在了车下边。从庄外田里飘过来的玉蜀黍苗的青棵味,像青丝线在车子的上空绕。人就要走了。受活要天翻地覆了,就像到这当儿,车上车下的人才想起虽是去参演绝术团,可也终归是别离,终归他们是要出去做惊天动地的事情样,也就都一冷猛地静下来,一片沉默着。发动汽车的声音隆隆轰轰的,把半空的树枝都摇得不定了,把人心都摇得不定了。    
    可是是一片静谧哦。    
    


第七卷 枝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2)

    原来在人群里低头觅着食儿、咕咕叫着的鸡,被这静谧吓着了,抬起头,深深默了呢。    
    早早就躲在墙根阴凉处睡着的狗,在那静里睁开了眼,默默地瞟着那就要走了的受活人。    
    孩娃也不再哭了呢,没嘱托完的话也没人说了呢。发动机的声音小下来,汽车就要开走了。一车人都要走了呢。县长要坐到驾楼外侧去,那秘书就首先上了车。尽管槐花总是瞟着他,他也不再去在意槐花了,一心在意着县长了。上了车,他又伸手拉县长,县长一摆手,自个儿抓了车门把,身子一耸便跃进了车楼里。    
    车门关上了。    
    车就起动了。    
    也就开走了。    
    然而,然而哟,走了一丁点,那事情就冷不丁的生发了,如早就预备下了一模样,车一动,它就一冷猛地生发了,到瞎子家的山墙下,那事情便咣的一下生发了。这当儿,茅枝婆拄着拐杖从那山墙下面飞了出来了,她和重又活了的死人一模样儿哩,大夏天,竟穿了她自个给自个亲手缝制的九层绸寿衣,里三层,是死人在天热时穿的单衣服,中三层,是死人在春秋天气穿的夹衣服,外三层,是死人在寒天穿的棉袄、棉裤和寿袍啥儿的。寿袍是黑绸,绸上绣了金色的袖口和袍边,袍的后背上是绣的盆子大小的一个金色“奠”字儿。黑绸在日光里发着黑光亮,黄绣在日光里发着金光亮。在这半金半银的日光里,茅枝婆一拐一跳地从那座山墙下火球一样闪了出来了,冬地一声就倒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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