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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片阳台望去,峡谷尽头曾文溪水渺茫,天连水水连天,以为是外通海洋,那迷迷的水气中隐隐一艘游綎,快要看不见了。我举起杯来,邀仙枝向新郎新娘致意,昨天婚礼上敬的不算,这次才是真的。」仙枝捧着杯说:「祝你们,很好很好……」玉山转脸看住我等我的话,我竟无言以贺,望进他深深的黑眼睛里敬一杯,忽然觉得泪水盈眶,感动的告诉自己,这是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
四方一张小桌子,仙枝和我对面坐,玉山月荣比肩并坐,桌上吃得杯盘狼藉,盐吹虾,草鱼清炖,草鱼红烧,都是曾文水库名产,鲜嫩爽囗,芥蓝菜炒得绿油油,也比平地新鲜,糖醋里肌是我点的,独独吃了它半盘多。玉山和月荣没有怎么吃,月荣还是新娘子的害羞,端正坐着,吃吃就放下筷子,垂眼望着桌面,眼睫毛沉沉的覆在眉下,像是幸福得有些朦胧起来。玉山是吃一会儿就耵她看一会儿,好几次两人互相望到了,就笑,望望,又笑,弄得我跟仙枝也不禁和他们笑成一块。仙枝高兴的说:「我们这样四个人,是五四时候的风光呢。」玉山说:「倒像岳阳楼。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阳台底下花圃整片亮黄色小花,好似初阳炫耀,岸上有人钓鱼,几枝鱼竿横插在岸头,竿影一尾尾清晰的映在水上。右侧峡湾里开来一艘游艇,将灰绿的湖面分出一条白浪,船驶远去了,浪花湮化成一波波涟漪,吹到湖边,和水草一起说话玩。花圃中间有一丛藤萝,开着串串的花,花心从深紫开到花瓣淡紫,玉山说:「爱染桂,意思是桂花之恋。」原来它叫这个名字,我们家附近种着有,从人家墙里漫出来,每日看见,却是到了今天才认识。我和仙枝惊喜极了,轻轻喊一声爱、染、桂,才喊花已惊,一应便响绝了山色湖光,泼泼颤颤恰似月荣做新妇的风姿呢。
和玉山认识还是因为他写给凡凡的一封信,厚厚的一叠,凡凡从抽屉拿出来,才看称谓我便惊讶道:「妳原来还有个名字,凡凡。」当下真有点伤心,和她这么好了,居然还私藏个名字不让我晓得。那写信的男孩到底是何方人物,我大概起了嫉妒之心,非常挑剔的把信看完,见署名是小桥,更加反感,因为信上谈到鹿桥的新作「忏情书」,显然他是以鹿桥的忠实读者自居了?那末鹿桥这人我先就不喜欢:你既然这样推崇备至,可见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上英史课,悄悄的问了谁是陈玉山,坐在最后一排,哈,是打定主意来瞌睡的吗?匆匆一眼,只觉他面孔是广东仔的丘陵起伏,特别那一双黑洼洼的眼睛。下了课,后面追过去喊住他,站在草坪上谈了会儿话,要他支持英萃的稿子,我这样讲着,夸赞他给凡凡的信写得很好,分明觉得自己的奸诈,不知什么居心。往后聊起来,他说向来少跟班上同学交往,我找他说话时,他根本还不晓得有这个人,我听了十分诧异,乍乍的感到委屈,一时竟恨起他来。实在我也真是神经病,像上回练合唱,朱陵阿姨(按:袁琼琼是也。)问起小说集的销路怎样,随即道:「平先生说他这一生见过三位才女,你知道是谁?」我正在想有没有我呢,结果是琼瑶、三毛、张爱玲。其实平先生还漏了一个,朱天心。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三版了,「击壤歌」也已经第五版。
玉山有一种像小孩子的霸气,他是不会考虑对方的,总总都得依他,说话才好好的,也不知哪里得罪了,登时就冒出一句话叫人吃不消,不懂得的人很难和他谈在一块,总以为是自大傲慢,连我也都常觉到处碰壁。一阵子他和凡凡不知怎么弄得很僵,恐怕多半还是他自己的缘故,好几次对我说:「你不知道,她从前在我心里的分量有多重,现在,完全没关系啦,没关系啦。」有时我谈到凡凡,他就说:「她现在对我,是可有可无的,你讲这些,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回道:「别看我们现在很好,有一天你也觉得我没什么意思了呢?」他说:「你跟她不一样──可是也难说,说不定就有那么一天。」我心一惊,他在发出警告了。
这次婚礼在他家台南举行,想着那千里迢迢的行程就今人却步,爸妈都说不必去了,一则越礼,二则增加人家的麻烦,恐怕照顾不来两边都难堪,如果纯粹去玩,也等大礼之后才好。这么一酌量,真是大人的事了,我却直觉的认为玉山即便结婚,有一半依旧是小孩气的,他当真能够为了好朋友,完全置礼法于不顾,为此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果然一见面他就正经的说:「如果你不来,我真的就跟你绝交了。」吓得我直暗暗庆幸,不料朋友之间也是这么行于险地的。婚宴从中午忙到晚上,宾客散去后,他拿出凡凡的信给我看,说:「难道我的婚礼她真就不能来。」我告诉他凡凡不比我的赋闲在家,她现在研究生兼助教,还要管理自强馆六百多个住恔生,再加上期中考缴报告,怎么走得开。他则说:「一个期中考不考又会怎样。」有这样蛮横的人,我也没办法,看看信上的称啞仕骸改阄裁唇行∏牛俊顾畔论位种ё派ò眩谷绘告嘎哿似鹄矗浩┤缌桨吨涞牧缫壳帕海擞肴酥涞哪跻嗪帽惹帕海沂裁床唤写笄沤行∏拍兀蛭绱宓那潘淙恍。词窃谄椒仓邢韵殖鑫按罄矗E我靠在浴室门边,脚蹬门槛忍住笑听他说话,想新娘子是不能动扫帚,而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却在这里跟我讲着小桥论!正厅菩萨像两边悬的一对联子写道:
观空有色西方月
听世无声南海潮
他这人哪,就正是这样的清凈新鲜,竟至于与现实彷佛格格不入。
我和仙枝风麈仆仆出了台南火车站,打电话联络时,发现电话坏了,居然长途电话不要一毛钱,两人又紧张又兴奋,乘机挂了几通不相干的,宜兰、台北两地足足捞够了本。家里接电话的是马三哥,正在看长片「独孤里桥之役」算算这时候王老师应该也在家,很想打去的,到底怕给仙枝取笑了,于是作罢。也不知瞎紧张什么,好象随时会给电信局的人逮住,几通电话打得大汗淋漓,衬衫都湿了,真是无聊至极。
坐出租车到海安路,车才停眼睛一亮,乱糟糟的路边一位好干净的女孩;干净得像是不占一点空间,果然是月荣,灰色的长裤套装穿在她身上,这样妥贴匀称,反而叫人忘了她身体的存在,相形之下,我和仙枝怎么如此长手大脚霸占地方似的。其实与月荣不过两三面之缘,这会儿她却挽着我走回家去,那脸上安定自然的微笑和对待我们的神情,即刻使我懂得了她和玉山的爱情,也多一层体会出玉山是如何视我们为知己,远比我所想象的要更深、更深。和玉山相处,一直就觉得自己不够真诚,他的正直坦白,正好照映出我的时常夸张,花巧,总无法像他待我一样至心至意。老实说,我真有点怕他,那种,邪遇正的怕。
海安路是他二哥家,台南巿有名的中医,一进屋子满室药香味,我们高兴得昂着头拚命吸气,倒成了两只狗儿似的。中药香像是后街小巷里凉凉的青石板路,浸在其中,整个人就清明沉静了下来。玉山刚洗好头,引我们到后面厨房坐,房顶开了囗天窗,阳光隐隐约约,灶台上一只水壶烧着,噗嘟噗嘟打响,月荣沏了茶来,摆好一盘糖果,侧身挨着桌沿坐下,四人相视而笑,喝囗茶,「甜的?」原来叫六福茶。讲讲旅途的辛苦,玉山忽然打断我们:「侄女告诉我你们要坐莒光号来,我和她说天文这样的人才不会坐莒光号,最多就是对号快──你知道这话我不是瞧不起你哦。」我笑笑,想起有一次大家在淡水镇上玩了一夜,第二天妺妺他们回台北上课,没有路费,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商量,我也就仅有的一百元块给他们去坐车。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没想到看在玉山眼里竟感动了好久,事后谈起,他说从小到大因为没有缺过钱用,要花就花,完全不懂得钱有什么意义,可是那天清晨,细雨蒙蒙里我们姊妹商量时珍重的态度,叫他一下子才明白了钱原来还有在用途之外这样的分量,却不是那么轻薄可挥霍的,他大大反省了一番,非常惭愧。经他这一说,当真是上了一课,反而易宾为主,我也惭愧起来了哩。
我和仙枝从包包捧出贺礼,一匹灰黑格子毛料给玉山,一副玛瑙项环和手镯给月荣。光为着这两件东西,送了我们整个晚上,手镯是取「执子之手」的手字,项环中间雕镂出的寿字就算假借「与子偕老」的老罢,可惜那匹毛料怎么搜尽枯肠也找不到词句可配,只愿他深秋凉了多穿衣服,为月荣好好保重身体。玉山收下贺礼说:「等我们婚礼过了再拆开细细看。所有礼物里,你们这份是最贵重的。」
坐着聊一会儿,便陪月荣去街上试穿礼服,她礼服是订做的,因店里现租的没她那么娇小的身材,月荣笑道:「我买衣服要去童装部才找得到呢。」来到街上,这儿那儿的店铺,几乎都是他家亲戚朋友,我也觉得像是回到了家里,什么都有一份。经过了一家书店,是玉山大哥朋友开的,结婚以后玉山先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再自己办书店。这家店名居然叫神州书局,又是熟人,我们闹着玉山将来他开的叫做三三书坊可好,封他一个三三驻台南办事处,一路嘻嘻哈哈就到了礼服店。月荣被拥到里间去换衣,我们外面看着一件件新娘服批评,玉山说他本来执意要行古礼,包括长袍马褂和凤冠霞帔,谁知连月荣都不赞成,势孤力单只好打消,假如当时有我们一句话支持,他一定会坚持到底。我也非常喜欢古式的花烛夫妻,那大排大排的朱红流苏,觉得两人一生真是这样深邃而华丽。看着玉山黑黑的双目,心想或者将来我代他了结这份愿望,当真找不到正经的凤冠霞帔时,向复兴剧校借借也可以的,像天衣演贵妃醉酒的那一套。一会儿布帘拉开了,月荣一身白缎站在紫缸色地毯上,长长的白纱垂下来.铺着地面,占去了半片红毯。「哎,你说嘛,就为这衣服结婚!」仙枝听了直笑着打我。原来我们来的火车上,谈到结婚究竟是为了什么昵,胡适是主张「无后说」的,我们也一直以为道统的传递更大于血统,像孔子传乐于子夏,传礼于曾子,子夏之后有孟子,曾子之后有荀子,至于孔鲤实在是可有可无的。那么结婚不在此,又在哪里呢?谈来谈去,后来像是盹着了,一觉醒来就到了台南。其实啊,要远则远,要亲即亲,什么都不为,就为穿一次这凤冠霞帔结婚罢了。月荣换过衣裳出来 ,玉山靠到她耳边说:「明天里面要穿衬裙。」月荣脸一红笑:「知道啦。」
回到二哥家,有人送点心和喜饼,也是明天嫁女儿的人家。那喜饼大得不得了,我跟仙枝惊奇的叫了起来,玉山说全台湾就数台南的喜饼大,嫁妆也最多,所以大家都要娶台南的女孩子,可是男孩就不行,嫁给台南的男生是完全倒贴,讲着眼睛望向月荣,拿食指朝她额心一戳:「只有这个傻瓜啊,才会嫁给我。」屋子的人也笑起来。二嫂将点心端来,要我们拣喜欢吃的吃,就挑了样橘红色蛋糕撒核桃片,那样式和味道还是土制的,吃在囗里非常扎实,又不搪牙,吃着想象那一家待嫁的女孩儿,什么样的容貌,什么样的心情,好似我已经和她认得了,在路上遇见要前去拉拉她的新娘子衣赞好看。而眼前的是月荣,灯光下格外一种柔美,连我都有些心神荡漾了,谁知仙枝这时的心也和我一样,笑向玉山:「你呀,是几世修来的福……」,二哥又捧来了一罐人参茶,四人分了喝,红枣炖人参有一股甜甜熟熟的香味,人参切成一片片像生姜一样,我们也很稀奇的都吃了下去,虽然一点不好吃。
晚上月荣的父母从台北来,住巿区旅馆,玉山得赶回乡下请烟,明早再来迎娶,晚饭就在巷囗的摊上随意吃吃,吃的是蛤蚌汤、糖醋虾、炒墨鱼、炒花菜,非常豪华。玉山大概真是高兴,没来由的就讲一句:「你们来了就好……」一会儿又一句:「明天我的婚礼如果没有你们,就整个黯淡……」他这样满心欢喜,以至于不能相信似的,要一次次的肯定。仙枝跟我说,玉山告诉她大学四年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我,见他现在一个人欢喜得只讲呆话,我心里感激,分外感到街上闪耀着的霓虹灯,穿梭来去的车灯人影,铺上炒菜的兹兹声,蒸腾的白烟,桌上的碗筷汤匙映着微黄光影,都是这么真真实实存在着,真实得使人心囗发疼。一寸寸的光阴,一寸寸的年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