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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别的东西都装不进去了。我想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句,
想到我们当中多半有人不会这样去爱,而且也没有人会照这个样子来爱我的时候,
我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我知道了三十年代末,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时候,一位老工人为了掩护他而
被捕牺牲,撇下了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女儿。他,出于道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
者的感念,毫不犹豫地娶了那位姑娘。逢到他看见那些由于“爱情”而结合的夫妇
又因为为“爱情”而生出无限的烦恼的时候,他便会想:“谢天谢地,我虽然不是
因为爱情而结婚,可是我们生活得和睦、融洽,就像一个人的左膀右臂。”几十年
风里来、雨里去,他们可以说是患难夫妻。
他一定是她那机关里的一位同志。我会不会见过他呢?从到过我家的客人里,
我看不出任何迹象,他究竟是谁呢?
大约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我和母亲去听音乐会。剧场离我们家不太远,我们没
有乘车。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人行道旁边。从车上走下来一个满头白发、
穿着一套黑色毛呢中山装的、上了年纪的男人。那头白发生得堂皇而又气派!他给
人一种严谨的,一丝不苟的、脱俗的、明澄得像水晶一样的印象。特别是他的眼睛,
十分冷峻地闪着寒光,当他急速地瞥向什么东西的时候,会让人联想起闪电或是舞
动着的剑影。要使这样一对冰冷的眼睛充满柔情,那必定得是特别强大的爱情,而
且得为了一个确实值得爱的女人才行。
他走过来,对母亲说:“您好!钟雨同志,好久不见了。”
“您好!”母亲牵着我的那只手突然变得冰凉,而且轻轻地颤抖着。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脸上带着凄厉的、甚至是严峻的神情,谁也不看着谁。母
亲瞧着路旁那些还没有抽出嫩芽的灌木丛。他呢,却看着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真好,太好了,和妈妈长得一样。”
他没有和母亲握手,却和我握了握手。而那手也和母亲的手一样,也是冰冷的,
也是轻轻地颤抖着的。我好像变成了一路电流的导体,立刻感到了震动和压抑。我
很快地从他的手里抽出我的手,说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惊讶地问我:“为什么不好?”或许我以为他故作惊讶。
因为凡是孩子们说了什么直率得可爱的话的时候,大人们都会显出这副神态的。
我看了看妈妈的面孔。是,我真像她。这让我有些失望:
“因为她不漂亮!”
他笑了起来,幽默地说:“真可惜,竟然有个孩子嫌自己的母亲不漂亮。记得
吗?五三年你妈妈刚调到北京,带你来机关报到的那一天?她把你这个小淘气留在
了走廊外面,你到处串楼梯,扒门缝,在我房间的门上夹疼了手指头。你哇啦哇啦
地哭着,我抱着你去找妈妈?”
“不,我不记得了。”我不大高兴,他竟然提起我穿开裆裤时代的事情。
“啊,还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容易忘记。”他突然转身向我的母亲说:“您最近
写的那部小说我读过了。我要坦率地说,有一点您写得不准确。您不该在作品里非
难那位女主人公……要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原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地
方,她并没有伤害另一个人的生活,……其实,那男主人公对她也会有感情的。不
过为了另一个人的快乐,他们不得不割舍自己的爱情……”
这时,有一个交通民警走到停放小汽车的地方,大声地训斥着司机,说车停的
不是地方。司机为难地解释着。他停住了说话,回头朝那边望了望,匆匆地说了声:
“再见!”便大步走到汽车旁边,向那民警说:“对不起,这不怪司机,是我……”
我看着这上了年纪的人,也俯首贴耳地听着民警的训斥,觉得很是有趣。当我
把顽皮的笑脸转向母亲的时候,我看见她是怎样地窘迫呀!就像小学校里一个一年
级的小女孩,凄凄惶惶地站在那严厉的校长面前一样,好像那民警训斥的是她而不
是他。
汽车开走了,留下了一道轻烟。很快地,就连这道轻烟也随风消散了,好像什
么都没有发生过,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很快地忘记。
现在分析起来,他准是以他那强大的精神力量引动了母亲的心。那强大的精神
力量来自他那成熟而坚定的政治头脑,他在动荡的革命时代里出生入死的经历,他
活跃的思维,工作上的魄力,文学艺术上的素养……而且——说起来奇怪,他和母
亲一样喜欢双簧管。对了,她准是崇拜他。她说过,要是她不崇拜那个人,那爱情
准连一天也维持不下。
至于他爱不爱我的母亲,我就猜不透了。要是他不爱她,为什么笔记本里会有
这样一段记载呢?”
“这礼物太厚重了。不过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契诃夫呢?”
“你说过的!”
“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听到你有一次在和别人闲聊的时候说起过。”
原来那套契诃夫小说选集是他送给母亲的。对于她,那几乎就是爱情的信物。
没准儿,他这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到了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心里也有
那种可以称为爱情的东西存在,到了他已经没有权力去爱的时候,却发生了这足以
使他献出全部生命的爱情。这可真够凄惨的。也许不只是凄惨,也许还要深刻得多。
关于他,能够回到我的记忆里来的就是这么一小点。
她那迷恋他,却又得不到他的心情有多么苦呀!为了看一眼他乘的那辆小车、
以及从汽车的后窗里看一眼他的后脑勺,她怎样煞费苦心地计算过他上下班可能经
过那条马路的时间;每当他在台上做报告,她坐在台下,隔着距离、烟雾、昏暗的
灯光、窜动的人头,看着他那模糊不清的面孔,她便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凝固
了,泪水会不由地充满她的眼眶。为了把自己的泪水瞒住别人,她使劲地咽下它们。
逢到他咳嗽得讲不下去,她就会揪心地想到为什么没人阻止他吸烟?担心他又会犯
了气管炎。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离她那么近而又那么遥远?
他呢,为了看她一眼,天天,从小车的小窗里,眼巴巴地瞧着自行车道上流水
一样的自行车辆,闹得眼花缭乱;担心着她那辆自行车的闸灵不灵,会不会出车祸;
逢到万一有个不开会的夜晚,他会不乘小车,自己费了许多周折来到我们家的附近,
不过是为了从我们家的大院门口走这么一趟;他在百忙中也不会忘记注意着各种报
刊,为的是看一看有没有我母亲发表的作品。
在他的一生中,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确,哪怕是在最困难时刻。但在这爱情
面前却变得这样软弱,这样无能为力。
这在他的年纪来说,实在是滑稽可笑的。他不能明白,生活为什么偏偏是这样
安排着的?
可是,临到他们难得地在机关大院里碰了面,他们又竭力地躲避着对方,匆匆
地点个头便赶紧地走开去。即使这样,也足以使我母亲失魂落魄,失去听觉、视觉
和思维的能力,世界立刻会变成一片空白……如果那时她遇见一个叫老王的同志,
她一定会叫人家老郭,对人家说些连她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她一定死死地挣扎过,因为她写道:
我们曾经相约:让我们互相忘记。可是我欺骗了你,我没有忘记。我想,你也
同样没有忘记。我们不过是在互相欺骗着,把我们的苦楚深深地隐藏着。不过我并
不是有意要欺骗你,我曾经多么努力地去实行它。有多少次我有意地滞留在远离北
京的地方,把希望寄托在时间和空间上,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忘记了。可是等到我出
差回来,火车离北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简直承受不了冲击得使我头晕眼花的心跳,
我是怎样急切地站在月台上张望,好像有什么人在等着我似的。
不,当然不会有。我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忘记,一切都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年
复一年,就跟一棵大树一样,它的根却越来越深地扎下去,想要拔掉这生了根的东
西实在太困难了,我无能为力。
每当一天过去,我总是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是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
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没有你!于是什么
都显得是有缺陷的,不完满,而且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我们已经到了这一
生快要完结的时候了,为什么还要像小孩子一样地忘情?为什么生活总是让人经过
艰辛的跋涉之后才把你追求了一生的梦想展现在你的眼前?而这梦想因为当初闭着
眼睛走路,不但在叉道上错过了,而且这中间还隔着许多不可逾越的沟壑。
对了,每每母亲从外地出差回来,她从不让我去车站接她,她一定愿意自己孤
零零地站在月台上,享受他去接她的那种幻觉。她,头发都白了的、可怜的妈妈,
简直就像个痴情的女孩子。
那些文字并没有多少是叙述他们的爱情的,而多半记载的都是她生活里的一些
琐事:她的文章为什么失败,她对自己的才能感到了惶惑和猜疑;珊珊(就是我)
为什么淘气,该不该罚她;因为心神恍惚她看错了戏票上的时间,错过了一场多么
好的话剧;她出去散步,忘了带伞,淋得像个落汤鸡……她的精神明明日日夜夜都
和他在一起,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其实,把他们这一辈子接触过的时间累计起来
计算,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而这二十四小时,大约比有些人一生享受到的东西
还深,还多。莎士比亚笔下的朱丽叶说过:“我不能清算我财富的一半。”大约,
她也不能清算她的财富的一半。
似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也许因为当时那种特定的历史条件,这一段
的文字记载相当含糊和隐晦。我奇怪我那因为写文章而受着那么厉害的冲击的母亲,
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习惯坚持下来的?从这隐晦的文字里,我还是可以猜得出,他大
约是对那位红极一世,权极一时的“理论权威”的理论提出了疑问,并且不知对谁
说过,“这简直就是右派言论。”从母亲那沾满泪痕的纸页上可以看出,他被整得
相当惨,不过那老头子似乎十分坚强,从没有对这位有大来头的人物低过头,直到
死的时候,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就是到了马克思那里,这个官司也非打下
去不可。”
这件事一定发生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因为在那个冬天里,还刚近五十岁的母
亲一下子头发全白了。而且,她的臂上还缠上了一道黑纱。那时,她的处境也很难。
为了这条黑纱,她挨了好一顿批斗,说她坚持四旧,并且让她交代这是为了谁?
“妈妈,这是为了谁?”我惊恐地问她。
“为一个亲人!”然后怕我受惊似地解释着,“一个你不熟悉的亲人!”
“我要不要戴呢?”她做了一个许久都没有对我做过的动作,用手拍了拍我的
脸颊,就像我小的时候她常做的那样。她好久都没有显出过这么温柔的样子了。我
常觉得,随着她的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特别是那几年她所受过的折磨,那种温柔的
东西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也或许是被她越藏越深了,以致常常让我感到她像个男
人。
她恍惚而悲凉地笑了笑,说:“不,你不用戴。”
她那双又干又涩的眼睛显得没有一点水份,好像已经把眼泪哭干了。我很想安
慰她,或是做点什么使她高兴的事。她却对我说:“去吧!”
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生出了一种恐怖的感觉,我觉得我那亲爱的母亲似乎有一半
已经随着什么离我而去了。我不由地叫了一声:“妈妈!”
我的心情一定被我那敏感的妈妈一览无余地看透了。她温和地对我说:“别怕,
去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我没有错,因为她的确这样地写着:
你去了。似乎我灵性里的一部分也随你而去了。
我甚至不能知道你的下落,更谈不上最后看你一眼。我也没有权利去向他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