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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凝视着他的脸,现在她那纯真的蓝眼睛窥视着,看到了不祥的东西,显出一副不可驾驭的神色。杰拉德心里烧起了一股火。
“是的,”她说,“是不是可怕?”
“你想要吗?”他问。
“我才不呢。”她加重语气说。
“可是,”他说,“你知道多久了?”
“十个星期了。”她说。
她一直看着他。他则默默地沉思着。然后他转过身去,变冷漠了,却不无关切地问:“我们吃点什么好吗?你喜欢来点什么?”
“好的,”她说,“我喜欢来点牡蛎。”
“那好,”他说,“我们就要牡蛎。”说完他招唤侍者。
海里戴一直对这边的事视而不见,直到盛有牡蛎的小盘子放到她面前,他才大叫:“米纳蒂,喝白兰地时不能吃牡蛎。”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
“没关系,没关系,”他叫道,“可喝白兰地时就是不能吃牡蛎。”
“我没喝白兰地,”她说着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洒在海里戴脸上。海里戴不禁怪叫一声。可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米纳蒂,你干嘛这样?”他恐慌地叫道。在杰拉德看来,海里戴让米纳蒂吓怕了,他喜欢自己的这副恐慌样子。他似乎因为自己怕她、恨她而沾沾自喜,在恐慌中有所回味;欣赏这种恐慌的滋味。杰拉德认为他是个奇怪的傻瓜,但挺有味儿。
“可是米纳蒂,”另一个男人小声地操着伊顿腔说,“你保证过,说你不伤害他。”
“可我没伤害他呀。”她回答。
“你喝点什么?”那年轻人问。他肤色黑,但皮肤还算光洁,浑身有那么点令人难以发现的活力。
“我不喜欢人伺候,马克西姆。”她回答。
“你应该要点香槟。”马克西姆很有绅士风度地嘟哝道。
杰拉德突然意识到这是对他的启发。
“我们来点香槟好吗?”他笑问。
“好的,请,要干香槟,”她咬着舌孩子气地说。
杰拉德看着她吃牡蛎。她吃得很细,很讲究。她的手指尖漂亮又敏感,优雅、小心地剥开牡蛎,仔细地吃着。她这样子很让杰拉德心悦,可却把伯金气坏了。大家都在喝香槟酒,只有马克西姆看上去十分平静、清醒,他是个俄国小伙子,穿着整洁,皮肤光洁,一脸的暖色,黑头发擦得油亮。伯金脸色苍白、茫然、很不自在。杰拉德微笑着,眼睛里放射出开心但冷漠的目光,很有保护气度地向米纳蒂倾着身子。米纳蒂娇嫩、漂亮,象一朵恐惧中绽开的冰花。现在她虚荣地绯红了脸,由于喝了酒,周围又有男人在场,她很激动。海里戴看上去傻乎乎的。只肖一杯酒就可以让他醉倒并咯咯地笑。可他总有那么点可爱的热情天真相,这一点使得他颇有吸引力。
“除了黑甲壳虫以外,我什么都不怕。”米纳蒂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凝视着杰拉德,那眼睛里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杰拉德从骨子里发出一声吓人的笑。她孩子气的话语触动了他的神经,火辣辣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身上,她忘记了她以前的一切,那样子颇为放肆。
“我不怕,”她抗议道,“我别的什么都不怕。就怕黑甲壳虫,嚯!”她耸耸肩,似乎一想这些就难以忍受。
“你是不是说,”杰拉德喝了点酒,说话有些谨慎,“你看到黑甲壳虫就怕呢,还是害怕咬你、危害你的黑甲壳虫?”
“黑甲壳虫咬人吗?”姑娘问道。
“这简直太让人厌恶了!”海里戴惊叹着。
“我不知道,”杰拉德环顾着四周说,“黑甲壳虫是否咬人这并不是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否怕它咬,或者说,它是不是一种玄学意义上的恶物。”
姑娘一直用迷惘的眼光凝视着杰拉德。
“哦,我觉得黑甲壳虫可恶、可怕。”她叫道,“要是我看见它,我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是有那么一只虫子爬到我身上来,我敢说我会死的,我肯定会死的。”
“我希望你别这样。”年轻的俄国人低语道。
“我敢说我会的,马克西姆。”她强调说。
“那就不会有虫子爬到你身上。”杰拉德很理解地笑道。说不清为什么,他反正能理解她。
“这是个玄学问题,杰拉德说得对。”伯金发话了。
桌面上出现了不安的停顿。
“那么,米纳蒂,你还怕别的吗?”年轻的俄国人问。他说话速度很快,声音低,举止很文雅。
“难说,”米纳蒂说,“我害怕的并不见得都是这种东西。
我就不怕血。“
“不怕血!”又一个年轻人问。这人脸色苍白但多肉,一脸的嘲弄表情,他刚刚落座,喝着威士忌。
米纳蒂留给他一个阴郁、厌恶的一瞥。
“你真地不怕血?”那人追问着露出一脸的嘲笑。
“不怕,就是不怕。”她反唇相讥。
“为什么,你恐怕除了在牙医的痰盂里见过血以外,还没见过血吧?”小伙子讽刺道。
“我没跟你说话。”她很巧妙地回击。
“难道你不能回答我的话吗?”
她突然抓起一把刀照着他苍白肥胖的手戳了过去,作为回答。他骂着大街跳了起来。
“瞧你那德行。”米纳蒂不屑地说。
“他妈的,你,”小伙子站在桌边凶恶地俯视着她。
“行了,”杰拉德本能地立刻站出来控制局面。
那年轻人蔑视地看着她,苍白多肉的脸上露出胆怯的表情。血开始从手上淌出。
“哦,太可怕了,把它拿走!”海里戴青着变形的脸尖叫着。
“你觉得不舒服吗?”那位嘲弄人的小伙子有点关切地问,“不舒服吗,裘里斯?伙计,这不算什么,爷们儿,别让她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就高兴,别让她满意,爷们儿,她希望的就是这个。”
“哦!”海里戴尖叫着。
“他要吐,马克西姆,”米纳蒂警告说。文雅的俄国小伙子站起来挽住海里戴的胳膊把他带了出去。苍白、沉默的伯金袖手旁观,他似乎不大高兴。那位嘴头子很损的受伤者不顾自己流血的手,也走了。
“他真是个十足的胆小鬼,”米纳蒂对杰拉德说,“他对裘里斯很有影响。”
“他是什么人?”杰拉德问。
“他是个犹太人,真的。我无法忍受他。”
“哼,他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海里戴怎么回事?”
“裘里斯是你见过的最胆小的胆小鬼。”她叫道,“只要我一举起刀,他就会晕过去,他让我吓坏了。”
“嚯!”
“他们都怕我,”她说,“只有那犹太人想表现一下他的胆量。可他是世界上最胆小的懦夫,真的,因为他怕别人对他有看法,而裘里斯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自己。”
“他们还挺勇敢的嘛。”杰拉德和善地说。
米纳蒂看着他,脸上渐渐浮起笑容。她太漂亮了,绯红着脸,遇上可怕事仍旧泰然自若。杰拉德的眼睛里闪烁起两个亮点。
“他们为什么管你叫米纳蒂?是因为你长得象猫吗?”他问她。
“我想是吧。”她说。
他的脸绷得更紧了。
“你呀,倒不如说象一只年轻的母豹。”
“天哪,杰拉德!”伯金有点厌恶地说。
两个人都不安地看着伯金。
“你今晚很沉默,努(卢)伯特。”她有了另一个男人的保护,对伯金说话也大胆起来。
海里戴回来了,一脸病态,看上去很忧伤。
“米纳蒂,”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天啊!”
他呻吟着坐在椅子里。
“你最好回家。”她对他说。
“我会回家的,”他说,“可是,你们都来好吗?到我的住所来。”他对杰拉德说,“你要是来我太高兴了。来吧,那太好了,是吗?”他四下里环视着找侍者。“来辆出租车。”然后他又呻吟起来。“哦,我真不好受,难受极了!米纳蒂,瞧你干的这事,把我弄成什么样子。”
“那你为什么这么傻呢?”她沉着脸平静地说。
“我不傻!哦,太可怕了!来吧,都来吧,来了太好了。米纳蒂,你来吧。什么?不,你一定要来,对,你一定要来。什么;哦,我亲爱的姑娘,别大惊小怪的了,我感觉,难受极了,哦!哦!”
“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她冷冷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说,米纳蒂,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是因为你令人作呕的表现,决不是因为别的。哦,太可怕了!里比德尼科夫,咱们走吧。”
“他一杯酒就醉,只肖一杯。”俄国小伙子声音很低沉地说。
大家都向门口走去。姑娘紧挨着杰拉德,似乎同他步调一致。杰拉德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产生了一阵恶魔般的满足:他的动作竟适用于两个人。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着她,她在他的控制下很激动,显得温顺、神秘、隐秘。
他们五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中。海里戴头一个歪歪扭扭地钻进去,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后米纳蒂坐了进去,杰拉德紧挨着她坐下。年轻的俄国人向司机说明了方向,然后大家就挤坐在黑暗的车中了,海里戴呻吟着把头伸出窗外。大家感到车子疾行着,滑动的声音很郁闷。
米纳蒂挨着杰拉德坐着,似乎变得稣软,点点滴滴将自己化入他的骨骼中去,似乎她是一道电流融入了他的体内。她的生命溶入了他的血管,如同一个黑暗的磁场,凝聚在他的脊髓中,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源泉。与此同时,她同伯金和马克西姆谈话的声音变得细弱、冷漠起来。在她与杰拉德之间,存在着这种沉默与黑暗中闪电般的理解。然后她摸到他的手,把它紧紧握在自己那只小手中。这纯粹黑暗但赤裸裸的表示令他全身的血管颤动,令他头眩,他失去了感知。她的话音仍象铃儿在响,不乏调侃。她晃动着头,浓密的黑发扫动着脸颊,这样子令他的全部神经起火,似乎他的神经受到了微细的磨擦。但是,他力量的中心是稳固的,他心中感到无比自豪。
他们来到一条宁静的街道,踏上一条园中小径,走了一程,一个黑皮肤的仆人打开了门,杰拉德奇怪地望着开门人,猜测他也许是来自牛津的东方绅士,可他不是绅士,是男仆。
“沏茶,哈桑。”海里戴说。
“有我的房间吗?”伯金说。
男仆对两人的话都微笑着支吾作答。
这男仆让杰拉德顿生疑问,这人身材修长,衣着体面,看上去是个绅士样子。
“哪个是你的仆人?”他问海里戴,“他看上去很象样子嘛。”
“噢,因为他穿了另一个人的衣服。他的确是个挺漂亮的人。我看到他在街上挨饿,就把他领来了,另一个人送了他一套衣服。他就这样儿,唯一的优点是他不会英语,不会说,也听不懂,所以他很可靠。”
“他太脏了,”俄国小伙子以极快的速度说。
男仆出现在门道里。
“什么事?”海里戴问。
男仆咧咧嘴笑笑,然后腼腆地嘟哝说:“想跟主人讲话。”
杰拉德好奇地看着他们。那门道中的男仆长得挺好,挺清爽,举止也文静,看上去很高雅,有贵族味儿。可他又有点象野蛮人一样傻乎乎地笑着。海里戴到走廊里去跟他说话。
“什么?”大家听他说,“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什么?要钱?多要几个钱?可你要钱干什么?”那阿拉伯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海里戴回到屋里,傻乎乎地笑着说:“他说他要钱买内衣。谁肯借给他一先令?好,谢谢,一先令足够他买全部的内衣了。”他从杰拉德手中接过钱又向走廊里走去,大家听他说道:“你别想要更多的钱了,昨天刚给了你三镑六先令。你不能再要钱了。快把茶端上来。”
杰拉德环视屋里。这是一间普遍伦敦人家的起居室,很明显一租来就配好了家具,零乱但很舒服。但有几尊雕像和几幅木刻显得古怪、让人不舒服。这些艺术品来自西太平洋国家,那上面刻的土著人几乎象人类胎儿。一尊雕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裸女坐像,受着折磨,肚子凸起。俄国小伙子解释说她坐着是在生孩子,两只手抓着套在脖子上的箍带,这样有利于分娩。这奇形怪状的普通女人呆若木鸡的脸又令杰拉德想起了胎儿。但这尊雕像也很奇妙,它表明人体极端的感觉是人的理性意识所不能控制的。
“这是不是太淫秽了?”他不赞同地问。
“我不知道,”俄国人喃言着,“我从来不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