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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拘谨。赫麦妮似乎压抑着她,可怕又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话。她们观赏着一些印度绸衣,华贵而性感的衣服,那样式很有点腐化。赫麦妮靠近她,前胸起伏着,一时间厄秀拉感到无所适从、惊慌起来。赫麦妮那双凶狠的眼睛从厄秀拉的脸上看出她害怕了,于是她又感到一阵崩溃。厄秀拉拣起一件为十四岁的公主做的大红大绿的绸衫,叫道:“太漂亮了,谁敢穿这么艳的衣服——”
这时赫麦妮的女仆静悄悄地走进来,厄秀拉趁机跑了,她早就吓坏了。
伯金进屋后就直接上床了,他很高兴,也很困,从开始跳舞他就感到高兴。可杰拉德非要跟他聊天不可。杰拉德身穿晚礼服坐在伯金床上,伯金早已躺下,杰拉德一定要聊聊不可。
“布朗温家那两个姑娘是怎么回事?”杰拉德问。
“她们住在贝多弗。”
“贝多弗!她们做什么的?”
“在小学里教书。”
“是她们!”杰拉德沉默了一下大叫道:“我觉得我在哪儿见过她们。”
“你失望了?”
“失望?不!可是赫麦妮怎么会把她们请到这儿来呢?”
“她是在伦敦认识戈珍的,戈珍就是年轻的那个,头发稍黑点儿的那个,她是位艺术家,搞雕塑和造型艺术。”
“那就是说她不是小学教师了,只有另一个是。”
“都是,戈珍是美术教师,厄秀拉是任课教师。”
“那她们的父亲做什么的?”
“手工指导,也在那所学校。”
“真的!”
“阶级障碍打破了!”
伯金一嘲讽,杰拉德就不安。
“她们的父亲是学校里的手工指导!这对我有什么损害?”
伯金笑了。杰拉德看着伯金的脸,他头枕在枕头上,尖苛、洒脱地笑着,令杰拉德无法离去。
“我觉得你不会常见到戈珍的。她是一只不安分的小鸟儿,一两周之内她就要走了。”伯金说。
“去哪儿?”
“伦敦、巴黎、罗马,真是天晓得。我总希望她躲到大马士革或旧金山去。她本是一只天堂之鸟。天晓得她与贝多弗有什么关系,偏偏这样,象个梦一样。”
杰拉德思忖了一会儿,说:“你怎么对她这么了解?”
“我在伦敦认识她的,”伯金说,“跟阿尔加农。斯特林治那批人在一起时认识的。她会认识米纳蒂和里比德尼科夫那些人的,就算没有私交,也认识。她跟那帮人不是一路的,她更传统些。我认识她好象有两年了。”
“除了教书以外她还赚钱吗?”杰拉德问。
“赚点儿,不过收入不固定。她可以出售她的造型艺术品,她可是小有名气的人呢。”
“她的作品卖多少钱?”
“一基尼,十基尼不等。”
“作品质量怎么样?都是什么题材的?”
“有时她的作品很不错。那就是她的,就是赫麦妮书房中的两只鹡鸽,你见过,先刻在木头上,再上色。”
“我觉得那又是野蛮人的雕刻。”
“她的可不是。那都是些动物和小鸟儿,有时刻些奇奇怪怪的小人物,身着日常衣服,让她那么一刻,真显得妙不可言。她的雕刻中有一种不经意的乐趣,很微妙。”
“她或许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一位知名艺术家?”杰拉德问。
“很可能。不过我觉得她不会。一旦有什么东西吸引她,她就会放弃艺术,这决定了她不会严肃地对待艺术——她对艺术并不很严肃,她总感到自己要放弃艺术了。可她又无法放弃,又抱着艺术不放。这一点我就不能容忍她。哦,对了,我离开以后米纳蒂怎么样了?我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哦,太令人作呕了。海里戴变得极令人讨厌,我跟他正儿八经地大吵了一顿,差一点没杀了他。”
伯金沉默了。
“很自然,”他说:“裘里斯有点神经错乱。一方面他是个宗教狂,另一方面他又是个肉欲狂。他既是个纯洁的奴仆,为基督洗脚,又为基督画下流图画——行动与反动,在这之间徘徊,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他真地疯了。他需要一朵洁白的百合花样的女子,象波提切利①画中的女子那么美,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又把住米纳蒂不放,只是为了跟她鬼混。”
①波提切利(1444—1510)意大利著名画家,画有《维纳斯诞生》图。
“我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杰拉德说,“他是爱米纳蒂还是不爱?”
“他既不是爱也不是不爱。对他来说,她是个婊子,是个跟他通奸的婊子。而他又渴望跟她干肮脏的勾当。然后他又搞一个百合花一样纯洁的小姑娘,这样,他就占全了。这是个古而又古的故事,反复重复的把戏,没有徘徊这一说。”
“我不知道,”杰拉德停了片刻说:“他如此污辱米纳蒂。米纳蒂这么肮脏,真令我吃惊。”
“可我认为你挺喜欢她,”伯金叫道,“我就一直很喜欢她,可我从没有跟她有什么暧昧,这是真的。”
“我爱了她好多天了,”杰拉德说,“可跟她在一起呆上一周就够了。这种女人身上有股味,最终让你感到说不出来的恶心,尽管你最初喜欢这股味儿。”
“我知道,”伯金说,然后又烦躁地说:“不过,去睡吧,杰拉德,天晓得都什么时候了。”
杰拉德看看手表,终于站起身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了。但几分钟以后他又穿着衬衫回来了。
“有件事告诉你,”他又坐在床上说,“我们匆匆分了手,我没有机会送她点什么东西。”
“是指钱吗?”伯金说,“她会从海里戴或其它熟人那里得到她想要的。”
“可是,”杰拉德说,“我要给她应得的那一份,清了这笔帐。”
“她不会在意的。”
“也许不会吧。可这笔帐让我觉得该她什么,还是清了的好。”
“是吗?”伯金说,他看着杰拉德,他穿着衬衫坐在床上,露出了两条腿。他的腿很白。很结实,满是肌肉,很健美。伯金却感到一种怜悯与温柔之情涌上心头,似乎那是两条孩子的腿。
“我觉得还是把这笔帐还清了的好。”杰拉德重复着自己的话。
“怎么着都没关系。”伯金说。
“你总说没关系,”杰拉德迷惑不解地说,他很有感情地看着伯金的脸。
“是没关系。”伯金说。
“可她是清白的那种人,真的——”
“都是老生常谈,”伯金说着转过脸去。他觉得杰拉德似乎是在没话找话。“去吧,我都烦了,太晚了。”他说。
“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些‘有关系’的事,”杰拉德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伯金的脸,等待着什么。可伯金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好吧,睡吧,”杰拉德友好地拍拍伯金回自己房里去了。
早晨杰拉德醒来后听到伯金在房里走动的声就叫道:“我仍想给米纳蒂一些钱。”
“天啊!”伯金说,“别死心眼儿了。要想清了这笔帐就在你心中清了算了。可你心里清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清不了?”
“我了解你。”
杰拉德沉思一会儿说:“我似乎觉得最好是给米纳蒂一笔钱,对她们这样的人这样最好。”
“情妇嘛,最好是养着。妻子嘛,则要共同享用。生活正直的人不受罪恶的污染。①”
①这句是贺拉斯的一名言,原文是拉丁文。
“可没必要闹得不愉快呀。”杰拉德说。
“找对此厌倦了,对你的小过失我没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我不在乎,是的。”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女仆进来了,打来了水,拉开了窗帘。伯金坐在床上,懒洋洋、愉快地朝窗外的公园望去,公园里一片碧绿、静寂、浪漫、一种过时的情调。他想,过去的岁月是那么可爱、稳定、整齐、不可改变——这房子那么静谧、金碧辉煌,这公园,已沉睡了好几个世纪。可是,这静谧的美是个骗局、是个幻境,布莱德比是一座多么可怕、死亡的地狱啊!这平静是多么令人难以容忍、多么束缚人啊!可这毕竟比杂乱无章、龌龊、充满冲突的现实世界要好些。如果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未来,创造一点纯真,追寻生活的纯朴真理,那么人的心灵就会不停地呼喊。
“我简直不知道你对什么有兴趣,”杰拉德在下面的房间里说,“既不是米纳蒂这样的人,也不是矿井,什么你都不感兴趣。”
“你对你的事情感兴趣去吧,杰拉德。但我对此没兴趣。”
伯金说。
“那我怎么办呢?”杰拉德说。
“随你。我能有什么办法?”
沉默中伯金可以感觉出杰拉德在思考这件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杰拉德温吞地说。
“你看,”伯金说,“你一方面想着米纳蒂,只有米纳蒂,另一方面你又想着矿井和商务,除了经商就是经商,这就是你,注意力全在这上头。”
“可我还想着别的事,”杰拉德的声音变得真实、安祥起来。
“什么?”伯金有点吃惊地问。
“那就是我希望你告诉我的事。”杰拉德说。
他们都沉默了。
“我无法告诉你,我连自己的路都无法寻到,更别说你了。
你应该结婚了。“伯金说。
“跟谁?米纳蒂吗?”杰拉德问。
“也许是吧,”伯金说着站起身朝窗口走去。
“那是你的万能药方,”杰拉德说,“可是你还没有在自己身上试过呢,但是你病得可不轻啊。”
“是的,”伯金说,“但我会好的。”
“通过结婚吗?”
“对,”伯金固执地说。
“不,不,”杰拉德说,“不,不,我的伙计。”
他们沉默了,彼此变得紧张地敌对起来。他们之间总有一道鸿沟,保持着一段距离,他们总要摆脱对方。可是双方内心都很紧张。
“妇女的救星。”杰拉德嘲弄说。
“为什么不呢?”伯金问。
“没有为什么这一说,”杰拉德说,“如果这真行得通就行。
可你要跟谁结婚呢?“
“跟一个女人。”伯金说。
“好啊,”杰拉德说。
伯金和杰拉德最后才下楼来吃早餐。赫麦妮喜欢每个人都早到。一旦她感到一天要消失了,那就跟失去了生活差不多,她就会为此感到痛苦。她似乎卡着时间的喉咙,硬要从中挤出生活来。早晨她面色苍白形同魔鬼一般,似乎她被人落在了后面。但是她是个强有力的人,她的意志具有普遍的影响力。这两个男人刚一走进来,人们就感到空气紧张起来。
她抬起头,声音单调地说:“早上好!睡得好吗?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
说完她就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们了。伯金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这是想削弱他的价值。
“从橱子里取点吃的,想用什么就用什么。”亚历山大有点不悦地说。“但愿食品还没放凉。哦,不!卢伯特,撤掉火锅下的火好吗?好,谢谢。”
赫麦妮冷漠时,连亚历山大的口气也变得专横了。他那副腔调也是跟赫麦妮学来的。伯金坐下,扫视了一下桌面。他对这座房子,这间客厅及这里的气氛是太熟悉了,他与这里有着多年甚密的往来,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儿,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赫麦妮挺直、沉默、有点茫然地坐着,但她太强大了!伯金太了解她了。他对赫麦妮了如指掌,她几乎令他发疯。当一个人走入满是死人的埃及国王坟墓时,很难相信他不会发疯,那些尸体太古老、太多了。他太了解约瑟华。麦赛森了,他温和、咬文嚼字地说着话,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总是绞尽脑汁,他的话尽管很风趣、机智、让人好奇,可都是些老生常谈。亚历山大最消息灵通,最洒脱,但也最冷漠。玛兹小姐很迷人,那样子装得恰到好处。娇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自顾耍着自己的把戏,她象一只黄鼠狼一样什么都看,从中取乐,隔岸观火,自己却从不介入。还有布莱德利女士,她阴郁、顺从,赫麦妮对她冷眼相看,甚至拿她取乐,从而人人都小看她。这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就象下国际象棋一样,摆弄棋子,女王、骑士、卒子。今天同样跟几百年前一样,同一种下法,在一方棋盘上没完没了地把这些棋子摆弄来摆弄去。可这种把戏太陈旧了,这种棋的走法让人发疯,太令人疲惫。
杰拉德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看着这场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