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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金伫立着凝视水面,直到水面平静下来,月亮也安宁下来。他满足了,又开始寻找石块。厄秀拉可以感到他那股看不见的固执劲。不一会儿,水面上又炸开了一片光线,令她目眩。然后他又投去另一块石头。月亮拖着白光跳到半空中。光芒四射,水面中心变得一片黑暗。不再有月亮,水面上成了光线与阴影的战场,短兵相接。黑暗而沉重的阴影一次又一次地袭击着月亮的所在地,淹没了月亮。断断续续的破碎月光上上下下弹跳着,找不到出路,散落在水面上,就象一阵风吹散了的玫瑰花瓣。
可这些光线仍然闪烁着聚回到中间去,盲目地寻找着路。一切重又平静下来,伯金和厄秀拉仍凝视着水面。浪头拍击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看着月光暗暗地聚了起来,看到那玫瑰花的中心强有力、盲目地交织着,召回那细碎的光点,令它们跳动着聚合起来。
可他不满足,发疯似地抓起石块,一块又一块地把石头向水中找去,直投向那一轮闪着白光的月亮,直到月影消失,只听得空荡荡的响声,只见水浪涌起,没了月亮,黑暗中只有几片破裂的光在闪烁,毫无目的,毫无意义,一片混乱,就象一幅黑白万花筒景色被任意震颤。空旷的夜晚在晃荡,在撞击,发出声响,夹杂着水闸那边有节奏的刺耳水声。远处的什么地方,散乱的光芒与阴影交错,小岛的垂柳阴影中也掩映着星星点点的光。伯金倾听着这一片水声,满足了。
厄秀拉感到极为惊诧,一时间茫然了。她感到自己倒在地上,象泼出去的一盆水一样。她精疲力竭,阴郁地呆坐着。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仍然感觉得出黑暗中光影在零乱骚动着,舞动着渐渐聚在一起。它们重新聚成一个中心,再一次获得生命。渐渐地,零乱的光影又聚合在一起,喘息着,跳动者,似乎惊慌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又顽强地向着目标前行,每前进之前先装作后退。它们闪烁着渐渐聚了起来,光束神秘地扩大了,更明亮了,一道又一道聚起来,直到聚成一朵变形的玫瑰花。形状不整齐的月亮又在水面上颤抖起来,它试图停止震颤,战胜自身的畸形与骚动,获得自身的完整,获得宁馨。
伯金呆滞地徘徊在水边。厄秀拉真怕他再次往水中扔石块。她从自己坐的地方滑下去,对他说:“别往水中扔石头了,好吗?”
“你来多久了?”
“一直在这儿。不要再扔石头了,好吗?”
“我想看看我是否可以把月亮赶出水面。”
“这太可怕了,真的。你为什么憎恨月亮?它没有伤害你呀,对吗?”
“是憎恨吗?”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
“为什么连封信都没有?”
“没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没什么可说的?”
“我不知道。怎么现在没有雏菊了?”
“是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厄秀拉看看水中的月亮,它又聚合起来,微微颤抖着。
“独处一隅对你有好处吗?”她问。
“或许是吧。当然我懂得并不多。不过我好多了。你最近有什么作为?”
“没有。看着英格兰,我就知道我跟它没关系了。”
“为什么是英格兰呢?”他惊诧地问。
“我不知道,反正有这种感觉。”
“这是民族的问题。法兰西更糟。”
“是啊,我知道。我觉得我跟这一切都没关系了。”
说着他们走下坡坐在阴影中的树根上。沉寂中,他又想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有时那双眼象泉水一样明亮,充满了希望。于是他缓缓地、不无吃力地对她说:“你身上闪烁着金子样的光,我希望你能把它给予我。”听他的话,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想了好久了。
她一惊,似乎要跳开去。但她仍然感到愉快。
“什么光?”她问。
他很腼腆,没再说什么,就这样沉默着。渐渐地,她开始感到不安。
“我的生活并不美满。”她说。
“嗯,”他应付着,他并不想听这种话。
“我觉得不会有人真正爱我的。”她说。
他并不回答。
“你是否也这样想,”她缓缓地说,“你是否以为我只需要肉体的爱?不,不是,我需要你精神上陪伴我。”
“我知道你这样,我知道你并不只要求肉体上的东西。可我要你把你的精神——那金色的光芒给予我,那就是你,你并不懂,把它给我吧。”
沉默了一会她回答道:“我怎么能这样呢?你并不爱我呀!你只要达到你的目的。你并不想为我做什么,却只要我为你做。这太不公平了!”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维持这种对话并强迫她在精神上投降。
“两回事,”他说,“这是两回事。我会以另一种方式为你尽义务,不是通过你,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不过,我想我们可以不通过我们自身而结合在一起——因为我们在一起所以我们才在一起,如同这就是一种现象,并不是我们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维持的东西。”
“不,”她思忖着说,“你是个自我中心者。你从来就没什么热情,你从来没有对我释放出火花来。你只需要你自己,真的,只想你自己的事。你需要我,仅仅在这个意义上,要我为你服务。”
可她这番话只能让他关上自己的心扉。
“怎么个说法并没关系。我们之间存在还是不存在那种东西呢?”
“你根本就不爱我。”她叫道。
“我爱,”他气愤地说,“可我要——”他的心又一次看到了她眼中溢满的泉水一样的金光,那光芒就象从什么窗口射出来的一样。在这个人情淡漠的世界上,他要她跟他在一起。可是,告诉她这些干什么呢?跟她交谈干什么?这想法是难以言表的。让她起什么誓只能毁了她。这想法是一只天堂之鸟,永远也不会进窝,它一定要自己飞向爱情不可。
“我一直觉得我会得到爱情,可你却让我失望了。你不爱我,这你知道的。你不想对我尽义务。你只需要你自己。”
一听她又重复那句“你不想对我尽义务”,他就觉得血管里涌过一股怒火。他心中再也没有什么天堂鸟了。
“不,”他生气地说,“我不想为你尽义务,因为没什么义务可尽。你什么义务也不需要我尽,什么也没有,甚至你自己也不需要我尽义务,这是你的女性特点。我不会为你的女性自我贡献任何东西,它不过是一块破布做成的玩具。”
“哈!”她嘲弄地笑道,“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你还无礼地说你爱我!”
她气愤地站起来要回家。
“你需要的是虚无缥缈的未知世界。”她转过身冲着他朦胧的身影说,“我知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谢谢。你想让我成为你的什么所属品,不批评你,不在你面前为我自己伸张什么。你要我仅仅成为你的什么东西!不,谢谢!如果你需要那个,倒是有不少女人可以给予你。有不少女人会躺下让你从她们身上迈过去——去吧,去找她们,只要需要,就去找她们吧。”
“不,”他恼火地脱口而出:“我要你放弃你自信武断的意志,放弃你那可怕的固执脾气,我要的就是这个。我要你相信自己,从而能够解脱自己。”
“解脱?”她调侃道,“我完全可以轻易地解脱自己。倒是你自己不能做到自我解脱,你固守着自我,似乎那是你唯一的财富。你是主日学校的教师,一个牧师。”
她话中的真理令他木然。
“我并不是说让你以狄奥尼索斯狂热的方式解脱自己,”他说,“我知道你可以那样做。可我憎恶狂热,无论是狄奥尼索斯式的还是其它形式的。那象是在重复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我希望你不要在乎自我,不要在乎你的自我,别再固执了,高高兴兴、自信些、超然些。”
“谁固执了?”她嘲讽道,“是谁一直在固执从事?不是我!”
她的话语中透着嘲弄与苛薄,让他无言以对。
“我知道,”他说,“我们双方都很固执,可我们都错了。
我们又没有取得一致。“
他们坐在岸边的树影下,沉默着。夜色淡淡的笼罩着他们,他们都沉浸在月夜中。
渐渐地,他们都平静了下来。她试探着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的手默默地握在一起。
“你真爱我吗?”她问。
他笑了。
“我说那是你的口号。”他逗趣说。
“是吗!”她十分有趣地说。
“你的固执——你的口号——‘一个布朗温,一个布朗温’——那是战斗的口号。你的口号就是‘你爱我吗?恶棍,要么屈服,要么去死。’”
“不嘛,”她恳求道,“才不是那个样子呢。不是那样。但我应该知道你是否爱我,难道我不应该吗?”
“嗯,或着了解,否则就算了。”
“那么你爱吗?”
“是的,我爱。我爱你,而且我知道这是不可改变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半喜半疑地沉默了一会儿。
“真的么?”她说着偎近他。
“真的,现在就做吧,接受这爱吧。结束它。”
她离他更近了。
“结束什么?”他喃言道。
“结束烦恼。”他说。
她贴近他。他拥抱着她,温柔地吻她。多么自由自在啊,仅仅拥抱她、温柔地吻她。仅仅同她静静地在一起,不要任何思想、任何欲望和任何意志,仅仅同她安谧相处,处在一片宁馨的气氛中,但又不是睡眠,而是愉悦。满足于愉悦,不要什么欲望,不要固执,这就是天堂:同处于幸福的安谧中。
她依偎在他怀中,他温柔地吻她,吻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耳朵,温柔,轻巧地,就象早晨落下的露珠儿。可这耳边热乎乎的呼气却令她不安,点燃了旧的毁灭火焰。她依偎着他,而他则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血液象水银一样在变动着。
“我们会平静下来的,对吗?”他说。
“是的,”她似乎顺从地说。
说完她又偎在他的怀中。
可不一会儿她就抽出身子,开始凝视他。
“我得回家了。”她说。
“非要走吗?太遗憾了。”他说。
她转向他,仰起头来等他吻自己。
“你真感到遗憾吗?”她笑着喃言道。
“是的,”他说,“我希望我们永远象刚才那样在一起。”
“永远!是吗?”在他吻她时她喃言道。然后她竭力吟求着:“吻我!吻我吧!”说着她贴紧了他。他给了她许多个吻。但他仍没忘记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意志。他现在只需求温柔的交流,不要别的,没有激情。因此她很快就抽出自己的身体,戴上帽子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他只感到一阵阵的渴求欲。他想或许昨天他做得不对。或许他带着对她的需求去接近她是不对的。难道那仅仅是一个想法或者说只能把它解释为一种意味深远的启盼?如果是后者,那他如何解释他常言的肉欲满足?这两者并不怎么一致。
突然他发现自己面对着这样简单的现状,太简单了,一方面,他知道他并不需要进一步的肉体满足——某种普通生活能够提供的更深刻、更黑暗未知的东西。他记起了他常在海里戴家见到的西非雕塑。那雕塑有两英尺高,是用黑木雕成的,闪着柔和的光,细高而优雅。这是一个女人,头发做得很高,象一座圆丘。这雕像给他留下了生动的印象,成了他心灵中的好友。她的身材长而优雅,她的脸很小,上衣的领口镶着一圈圈的圆边,象是铁圈叠成的圆柱堆在脖子下面。他记得她:她的优雅显示出她有惊人的教养,她的脸很小,象甲壳虫,细长的腰肢下是隆起的臀部,显得异常沉重,腿很短,很丑陋。她懂得他不懂得的东西。她有几千年纯粹肉欲、纯粹非精神的经验。她的那个种族一定神秘地逝去几千年了:这就是说,自从感官和心灵之间的关系破裂,留下的只是一种神秘的肉体经验。几千年前,对他来说急迫的事情一定在这些非洲人之间发生了:善、神圣、创世和创造幸福的欲望一定泯灭了,留下的只是对知识的追求欲——通过感官追求的盲目、发展的知识,这知识停留在感官阶段,存在于崩溃与死亡中,这是诸如甲壳虫才有的知识,它们生活在腐朽与冷酷的死亡中。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脸象甲壳虫:这就是为什么埃及人崇拜金甲虫——因为这符合死亡与腐朽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