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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珍手捧鲜花走了出去。
“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戈珍走后父亲对杰拉德说。
“是啊。”杰拉德敷衍着,似乎他不喜欢父亲的评语。
克里奇先生想让戈珍小姐陪他坐半小时。平时他总是脸色苍白,浑身不舒服,生活把他折磨苦了。可一旦他振作起精神来,他就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同原先一样,很健康,不是置身于生活之外,而是身处生活的中心,身处强壮的生命中心。戈珍加强了他的自信心。同戈珍在一起,他就会获得半小时宝贵的力量和兴奋,获得自由,他就会觉得自己从未生活得如此愉快。
戈珍进来时发现他正支撑着身体半躺半坐在书房里。他脸色蜡黄,目光暗淡而浑沌。他的黑胡子中已有少许灰白,似乎生长在一具蜡黄的尸体上。可他仍带着活力和快活的气息。戈珍认为他这样挺好。她甚至想,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不过,他那可怕的形象却印在她的心中了,这一点是她意识不到的。她知道,尽管他显得快活,可他的目光中的空虚是无法改变的。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啊,布朗温小姐,”一听到男仆宣布她的到来,他忙起身回应。“托玛斯,为布朗温小姐搬一把椅子来,好。”他高兴地凝视着她柔和,红润的面孔,这张脸让他感觉到一种活力。“喝一杯雪利酒,再吃点饼干好吗?托玛斯——”
“不,谢谢,”戈珍说。说完后她的心可怕地沉了下去。见她内心这样矛盾,生病的老人非常难过。她应该顺从他而不是抗拒他。很快她又调皮地冲他笑了。
“我不太喜欢雪利,”戈珍说。“不过,别的饮料我几乎都喜欢。”
病中的老人象抓住了一根救命草一样。
“不要雪利,不要!要别的!什么呢?都有什么,托玛斯?”
“葡萄酒——柑香酒——”
“我喜欢来点柑香酒——”戈珍看着病人拘谨地说。
“那好,托玛斯,就上点柑香酒,再来点小饼干。”
“来点饼干。”戈珍说。她并不想要任何吃食,但不要就失礼了。
“好。”
他等着,直到她手捧酒杯和饼干坐好,他才说话。
“你是否听说,”他激动地说,“听说我们在马厩上为温妮弗莱德准备了一间画室?”
“没有!”戈珍不无惊奇地说。
“哦,我以为温妮在信中告诉你了呢!”
“哦——对。不过我还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呢。”戈珍放声笑了起来。病人也高兴地笑了。
“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这是一项真正的工程。马厩上有一间很好的房子,房顶上铺着椽子。我们打算把它改装成画室。”
“那可太好了!”戈珍非常兴奋地叫道。房顶上的椽子令她激动。
“你觉得好吗?好,那就行。”
“对温妮弗莱德来说这可太妙了!当然,如果她打算认真画画儿的话,就需要一间这样的工作室。一个人必须得有自己的工作室,否则他就永远无法成熟。”
“是吗?当然,如果你和温妮弗莱德共用一间画室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太谢谢了。”
戈珍对此早就心中有数,但她非要表现出羞涩和感激的样子,似乎受宠若惊一样。
“当然,最令我高兴的是,如果你能辞去小学校的工作,利用画室工作,随你的便——”
他黑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戈珍。她报之以感激的目光。这些话出自这位行将就没的老人之口,意思表达得那么完整,那么自然。
“至于你的收入,你从我这里拿到的同从教育委员会那里拿到的一样多,有什么意见吗?我不希望你吃亏。”
“哦”戈珍说,“如果我能在画室里工作,我就可以挣足够的钱,真的,我可以。”
“好啊,”他很高兴地说,“你可以去看看。在这儿工作,行吗?”
“只要有工作室,”戈珍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是吗?”
他实在很高兴。不过您已经感到疲倦了。戈珍看得出痛苦与失意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空虚的目光中带着痛苦的神色。他还没死。于是她站起身轻声道:“你或许要睡了吧,我要去找温妮弗莱德。”
她走出去告诉护士说她走了。日复一日,病人的神经渐渐不行了,渐渐地只剩下了一个支撑他生命的硬结。这个硬结太坚实,是他毫不松垮的意志,这意志决不屈服。他可以死掉十分之九,可最后那一丝生命仍然丝毫不改变。他就是用自己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但他的活力大大不如从前了,快要耗尽了。
为了扼守生命,他必须扼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任何一根救命草他都要抓紧。温妮弗莱德、男仆、护士和戈珍,这些人对他这个行将就没的人来说意义十分重大,他们就是一切。杰拉德在他父亲面前变得很呆板、反感。除了温妮弗莱德以外的其它孩子也颇有同感。当他们观察父亲时,他们从他身上看到的只有死亡。似乎他们潜意识中对父亲很不满意。他们无法认识父亲那张熟悉的脸,听到的也不是那熟悉的声音。他们听到的和看到的只是死亡。在父亲面前,杰拉德感到难以将息。他必须逃出去。同样,父亲也不能容忍儿子的存在。一看到他,这位濒临死亡的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画室一准备好,温妮弗莱德和戈珍就搬了进去。她们在那儿可以发号施令。她们现在用不着到家中去,因为她们就在画室中吃住。家中现在可有点让人害怕,两个身着白衣的护士在屋里默默地穿梭,象是死亡的预言者。父亲只限于躺在床上,他的儿女们出出进进时都压着嗓门说话。
温妮弗莱德常来看父亲。每天早饭以后,待父亲洗漱完毕坐在床上,她就进去同他在一起待上半小时。
“你好些了吗,爸爸?”她总是这样问。
而他也总是这样回答:“对,我想我好点了,宝贝儿。”
她用自己的双手爱抚地捧着父亲的手。他感到这样十分宝贵。
午饭时她又会跑进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到晚上,窗帘垂下后屋里气氛很宜人,她会再来同父亲多待上一会儿。戈珍晚上回家了,这时温妮弗莱德最愿同父亲单独在一起。他们父女二人海阔天空地聊着,这时他总会显得自己身体很好,如同他当年工作时一样。温妮弗莱德很敏感,她有意避免谈到痛苦的事,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本能地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就会感到幸福。但她的心灵深处也和其它大人一样有同感:或许是好点了吧。
父亲在她面前装得很象。可她一走,他就又没入了死亡的痛苦中。好在他仍有这样兴奋的时候。但是他的体力大大减弱了,注意力无法集中起来,这时候护士不得不让温妮弗莱德走开以免他太疲劳。
他从来不承认他就要死了。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末日到了。但他就是不肯承认。对这一事实他恨透了。他的意志仍旧很顽固,他不甘心让死亡战胜自己,他认为压根儿就没有死亡这回事。但他时时感到自己要大喊大叫抱怨一番。他真想冲杰拉德大叫一通,吓得他魂不附体。杰拉德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有意地躲避着父亲。这种肮脏的死亡实在令他厌恶。一个人要死就该象罗马人那样迅速死去,通过死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象在生活中一样。杰拉德在父亲死亡的钳制中挣扎着,如同被毒蛇缠住的拉奥孔①父子一样:那巨蟒缠住了父亲,又把两个儿子也拽了进去与他同死。杰拉德一直在抵抗着,奇怪的是,有时在父亲眼里他竟是一座力量之塔。
①希腊神话:特洛伊祭师拉奥孔因警告特洛伊人勿中木马计而触怒天神,和两个儿子一起被巨蟒缠死。著名的雕塑“拉奥孔”就取自这个题材。
他最后一次要求见戈珍是他临死之前。他一定要见到某个人,在弥留之际清醒的时候,他一定要与活生生的世界保持联系,否则他就得接受死亡的现实。值得庆幸的是,大多数时间中他都处于昏昏然状态中,在冥冥中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再一次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但在他最后的时光中,他仍能意识到眼前的情况:死神就要降临了。于是他呼唤着别人的帮助,不管谁来帮他都行。能够意识到死亡,这是一种超越死亡的死亡,再也不能再生了。他决不要承认这一点。
戈珍被他的形象吓坏了:目光无神,但仍然显得顽强不屈。
“啊,”他声音虚弱地说,“你和温妮弗莱德怎么样?”
“很好,真的。”戈珍回答。
他们的对话就象隔着死亡的鸿沟,似乎他们的想法不过是他死亡之海上漂乎不定的稻草。
“画室还好用吧?”他问。
“太好了,不能比这再好,再完美了。”戈珍说。
说完她就等待着他说话。
“你是否认为温妮弗莱德具有雕塑家的气质?”
真奇怪,这话多么空洞无味!
“我相信她有。总有一天她会塑出好作品来的。”
“那她的生活就不会荒废了,你说呢?”
戈珍很惊奇地轻声感叹道:“当然不会!”
“那是。”
戈珍又等着他发话。
“你认为生活很愉快,活着很好,是吗?”他问着,脸上那苍白的笑简直令她无法忍受。
“对,”她笑了,她可以随意撒谎。“我相信日子会过得不错。”
“很对。快乐的天性是巨大的财富。”
戈珍又笑了,但她的心却因为厌恶而干枯。难道一个人应该这样死去吗?当生命被夺走时另一个人却微笑着跟他谈话?能不能以另外的方式死去?难道一个人一定要经历从战胜死亡的恐惧胜利——完整的意志的胜利——到彻底消亡的历程吗?人必须这样,这是唯一的出路。她太敬慕这位弥留之际的人那种自控能力了。但她仇恨死亡本身。令她高兴的是,日常生活的世界还令人满意,因此她用不着担心别的。
“你在这儿很好,我们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好的吗?”
“你对我太好了。”戈珍说。
“那好,你不说只能怪你自己不好,”他说。他感到很兴奋,因为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仍然很强壮、还活着!但是,死的烦恼又开始重新向他袭来。
戈珍来到温妮弗莱德这里。法国女教师走了,戈珍在肖特兰兹待得时间很长。温妮的教育由另一位教师负责。但那个男教师并不住在肖特兰兹,他是小学校的人。
这天,戈珍准备和温妮弗莱德、杰拉德及伯金乘车到城里去。天下着毛毛雨,天色阴沉沉的。温妮弗莱德和戈珍准备好等在门口。温妮弗莱德很缄默,但戈珍没注意她这一点。
突然这孩子漠然地问:“布朗温小姐,你认为我父亲要死了吗?”
戈珍一惊,说:“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谁也说不准。当然,他总会死的。”
孩子思考了片刻又问:“你认为他会死?”
这问题就象一道地理或科学题,她那么固执,似乎强迫大人回答。这孩子真有点象恶魔一样盯着戈珍,一副得胜的神态。
“他会死吗?”戈珍重复道,“是的,我想他会死的。”
可温妮弗莱德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病得很厉害。”戈珍说。
温妮弗莱德脸上闪过一丝微妙怀疑的笑。
“我不相信他会死。”这孩子嘲讽地说着走向车道。戈珍看着她孤独的身影,心滞住了。温妮弗莱德正在小溪旁玩耍,那副认真的样子,看上去倒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筑了一道水坝。”她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
这时杰拉德从后面的厅里走出来。
“她不相信,是有她的道理的。”他说。
戈珍看看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交换了某种不无嘲讽的理解。
“是啊,”戈珍说。
他又看看她,眼中闪烁着火光。
“当罗马起火时,我们最好跳舞,反正它也是要被烧毁。
你说呢?“他说。
她很吃惊,但还是振作精神回答:“当然,跳舞比哀嚎要好。”
“我也是这么想。”
说到此,他们双方都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放松欲望,要把一切都甩开,沉入一种野性的放纵中。戈珍只觉得浑身荡着一股强壮的激情。她感到自己很强壮,她的双手如此强壮,她似乎可以把整个世界撕碎。她记起了罗马人的放纵,于是心里热乎乎的。她知道她自己也需要这种或别的与之相同的东西。啊,如果她身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