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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为严看着致庸,眼中突露复杂之色:“乔东家,诸位爷,你们不要误会,乔东家待为严义重恩隆,为严感激不尽。正是因为这个,为严回家后想了一个月,今天才决定亲自登门辞掉大掌柜之位!”
一听这话,致庸和曹掌柜更是不解,但曹掌柜耐住性子道:“潘大掌柜若实在不愿做这个大掌柜,东家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但不管怎样,请潘大掌柜说出其中原因,求同存异,大家还可以好好商量一番。”
潘为严显然深思熟虑,当下慢慢道:“乔东家,诸位爷,乔东家礼贤下士.待我颇为周到,礼数不算.且用心良苦.为严颇有知遇之感。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为严虽读书不多.但这点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说实话,今日为严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要辞这个大掌柜,而是觉得就是接了这个大掌柜,也做不好!”
致庸一惊,急问:“为什么?”
潘为严道:“为严还乡一个月,对乔东家生平已略有耳闻。乔东家天纵英豪,接管乔家生意以来,北上大漠南到海,纵横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仅为天下重开茶路,还重开了丝路和绸路,进入票号业不久,就为朝廷从江南四省解回上千万两官银。如此建树,就是比之古人,也不逊色。其次,乔东家说是东家,其实就是乔家真正的大掌柜。为严还听人说,乔东家曾在北京大德兴茶票庄门前挂出过一块招牌,说要用尽一生,把大德兴办成天下最大的票号,实现汇通天下。乔东家,这些话大致不错吧?”
致庸深深望他,点了点头。
潘为严深吸一口气,道:“为严今天要辞掉这个大掌柜,正因为这些!因为乔东家虽然想用为严这个人,却不一定真正舍得将乔家票号交由为严全权经营,也就是说,乔东家很难只扮演东家的角色,除了四年一个账期,按股份分银子,其余一概不问!”
致庸心头一震,默默望他,半晌方道:“潘大掌柜就是为这个才要辞去大德通的大掌柜?”
潘为严眼睛直视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致庸凝神想了好一会道:“潘大掌柜能否更详细地解释一下,致庸需要如何做,潘大掌柜才会接手乔家大德通票号的大掌柜?”
潘为严看了致庸半晌,接着下定决心点点头正色道:“事关紧要,为严也不得不直言,得罪之处.只能请东家海涵了。首先,为严为人,虽比不上乔东家,却也心高气傲,做事喜欢独断独行,东家若要掣肘,为严一定做不好,所以为严在不能得到足够权限的情况下,实在不能接这个大掌柜。”
曹掌柜看看致庸,心中忍不住叹一口气。只听潘为严继续道:“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回到家中一月之内,为严请教过不少相与,得出一个结论,东家若想将乔家票号办成天下最大的票号.实现所谓汇通天下,为严就不能照东家的办法去经营,而必须用我的办法。这套办法可能会让东家看不惯,怫然大怒,于是一定会去干涉,而我要帮东家和我自己做的大事就会半途而废。因此,思虑再三,若为严不能独断,就一定不能做这个大掌柜。”
致庸心头一阵翻搅,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茂才的身影,他定定神道:“潘大掌柜,假若致庸将乔家大德通票号全权交潘大掌柜经营,具体事务一概不参与,那潘大掌柜打算如何经营?”
潘为严有些激动起来,思忖着笑了笑道:“算了……其实尽管我是这么想的,但还从来没有机会这么做……我还是不说吧……”
致庸直视着他.眼中满是鼓励:“你尽管说。”
潘为严终于开口道:“经营的细节不说也罢,但乔东家若能对乔家票号不闻不问,交给潘为严全权,为严自有办法,帮东家也帮为严自己实现汇通天下之梦!”
曹掌柜大吃一惊,向致庸看去。
致庸深深激动道:“潘大掌柜.你也认为汇通天下有一天能够实现?”
潘为严渐渐露出本相和雄心:“东家,潘为严早年投身票号业,从伙计做起,又在分号大掌柜的位置上惨淡经营了十年,若不是一直有汇通天下之心,为何要在这一行里受苦,甚至不惜辞去原先颇多白花花银子的大掌柜之职。”
说着他停了停,盯着致庸道:“东家若将乔家票号交由为严打理,只要为严不死,为严就一定替东家,也替自己替天下有为的票商,遂了汇通天下之愿!”
致庸猛地站起,双手一拱,话还未出口,泪却落下来。
潘为严大惊。
只听致庸哽咽道:“潘大掌柜,乔致庸今日已是一个被朝廷圈禁的罪人。我原来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人替我去做汇通天下这件大事了,是上天可怜致庸,可怜天下商民,把你赐给了我,不,是赐给了天下商人,甚至应当说是赐给了天下苍生……潘大掌柜,从今天起,乔家大德通票号,致庸就交给你了!无论十年,二十年.甚至即使要耗尽致庸的一生,致庸都不会嫌长;而且致庸愿意接受你所有的条件,承诺决不插手乔家票号的生意,我会一直在乔家堡做一个纯粹的东家,除了四年账期让管账的和你结一结账,其余一概不问!我会一天天一年年等下去,等着潘大掌柜有一天来告诉我,你帮我也帮天下人实现了汇通天下,那样我乔致庸仍旧算是做成了我们这一代票商应当做成的大事,既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后人了!”
正所谓惺惺相惜,潘为严再也忍不住,当下激动地跪倒在地。“潘大掌柜……”
致庸眼见着,也赶紧跪下,只喊了一声,却流泪哆嗦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潘为严见状执着他的手哽咽道:“东家,有您这些话我就放心了,而且要谢谢您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让我和您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东家,一起实现汇通天下之梦!”
曹掌柜在一旁唏嘘不已,赶紧搀起两人。致庸一面起身,一面激动地对曹掌柜吩咐:“曹爷,快写信给包头的马大掌柜,让他回来,我们一起把乔家大德通票号的牌子挂出去。乔家大德通票号,正式开张!”
第二节
“爹……”玉菡疯一般跌跌撞撞向陆家的后院奔去。宅院里一片破败,家人也不见一个,院中赫然摆着一口薄皮棺材。
后院卧房内,陆大可奄奄一息地躺着,只有侯管家在一旁侍候。
玉菡奔进来,连哭带喊地扑了过去,陆大可勉强睁开眼,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接着虚弱地吩咐侯管家:“你出去,我有话要跟我闺女一个人说。”
侯管家眼中蕴泪,当下点点头,走出去并轻轻关上了房门。
“爹,我半月未来,您如何就病情恶化成了这样?您怎么信儿也不及时给我们一个呀!”玉菡泣不成声。
陆大可颤抖地拉着她的手道:“闺女,没事,我才不想让你操心呢,何况你这会来了正好,我还怕我闭眼以前见不着你呢。你瞧,我把自个儿的后事都安排好了,我连寿衣都提前穿上了。闺女,你爹一辈子都这样,不喜欢人家欠我的银子,我也不想麻烦别人!”
玉菡满脸是泪,勉强带笑道:“爹,都到了这种时候,您还在说笑!”
陆大可喘了一口气,也努力笑道:“闺女,我可不是说笑,我是说真的。这口棺材,是咱家十年前修房子时,我用剩下的木料偷偷请人打的,不花钱!至于寿衣,那年进京正碰上一家寿衣店倒闭大清货,你往我身上瞧瞧,正宗的织锦缎,一套衣服才一两银子,多便宜!”
玉菡忍住眼泪:“爹,您老人家这一辈子挣了几百万两银子,是致庸和我拖累了您,让您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可我们家这会儿就是再穷,也不能让您老人家这么走啊!”
陆大可道:“闺女,你傻了不是?我不是今儿死,就是明儿死,所以也不怕把心里话说给你听了。闺女.你当我心疼花在我女婿身上的那二百万两银子?……我陆大可辛辛苦苦一辈子,从无到有,攒下了那些银子,我常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是自从你嫁了这么个女婿,我才明白,我这一辈子做的事,还顶不上我女婿这三五年做的!”
玉菡心头一阵伤感,失声哭了起来,陆大可疼爱地拍拍她的手:“别心疼咱这家,别心疼我那二百万两银子。我那银子没白花,我帮你救下了一个人,这小子有点混,时常还有点糊涂,可他那糊涂,是大智慧,大志向。这一阵子因为他糊涂,倒了大霉,可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过去的,那时候你女婿就会重出江湖。只要他一出山,山西商界和大清商界就又是一番新气象,除了汇通天下,他还能为天下商人、天下苍生做好多了不起的事。你想想,我那二百万两银子做了这么大一件事,多值呀!”
玉菡见他说得高兴,当下也擦着眼泪,给他一个微笑。
回光返照的陆大可眼中一阵发亮,喘了一口气,道:“闺女,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不过你能看到。我女婿眼下正在难中,他的日子不好过,我要死了,不再担心自己,我只担心他,担心像他那样一个人会扛不过去。闺女,爹走了,不能再护着他了,可是还有你,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护住他,不是护住他这个人,是要护住他那颗心!护住他一生的志向,护住他一生的锐气!无论我们爷儿俩付出多大的牺牲,都要帮他咬紧牙关扛过去。只要他能扛过去,就能做成他一生想做的大事,我们父女俩这一辈子,也就做成了大事,不只挣了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银子!”
玉菡点头,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落泪。
陆大可说累了,闭上眼缓一会儿,半响又睁眼道:“右边床腿下面有块砖是活的,你把它挪开。”
玉菡一惊,赶紧照做。
她挪开床腿下的砖,看到一把钥匙,拿出问道:“爹,这是什么?”
陆大可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且欣慰的苍老笑容:“我之所以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却没卖这座宅子,就是想等你来,把我留给你的东西拿去。闺女,爹要走了,最担心的还是你。柜子后面有一道暗门,门里是一个暗室,里面藏着留给你的二十万两银子。我刚才夸了半天女婿,可有了这样的女婿,却又放心不下你。这笔银子不是给乔家的,是给我闺女的,给我闺女留的私房钱,有了这笔银子,我女婿和乔家日后就是有个好歹,我闺女也会有一口饭吃,我也能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睛了!”
玉菡大恸,扑到陆大可面前,哭道:“爹呀,您可不能死……”
陆大可想抬起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却终于没有力气了,歇了好一会才聚起力气道:“侯管家跟了我一辈子,我也已经安排好他了,剩下的事情你要听他的安排,他最懂我的心思。你可记好了,一定要用那口薄皮棺材埋我。只有这样,外人才相信我没给你留下银子,也只有这样,人家才相信乔家这回是真的败了,才不会再给你和你女婿招祸。你要是不听我的话,给我大操大办,就是忤逆不孝!我躺在坟地里,也饶不了你,记下了没有!”
玉菡大哭:“爹,可是我们怎么能让您……”
陆大可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好一会才又挣扎道:“闺女,你怎么又犯了傻?有人死了,要花一万两银子,我死了,加上打发人客,你最多花上十两银子,比起他们,咱们还是占了便宜!咱是没银子的主儿?咱有银子,可咱们不把它埋在地下,咱一分一厘都把它用到该用的地方去!你可听好了,以后你们乔家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千万不要在我身上浪费,记住了吗?只要这样埋我送我,你就是对我行了大孝!”
“爹,女儿记下了!”玉菡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攥住陆大可的手,只盼能将他抓住,或者多留一会儿。
然而不多会儿,陆大可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耗尽了力气,含笑而去。
“爹呀……”玉菡叫了一声,放声大哭。
第三节
一只像从梦境中穿过般的金色蝴蝶,驱赶着时光从致庸的面前飞过,接着翩然而逝。致庸揉揉有点混浊的眼睛,怔怔地看了半晌。
三年间,陆大可和如玉先后辞世,他则依照对潘为严的承诺,正式退出了商场。
眼下的他一身农民打扮,背手在田埂间慢慢走着,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普通农民,惟一与当地农民区别的是,他每到田头,腰间都会挂着那个当年胡大帅送给他的单筒望远镜。
三头黄牛稳当当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发出“哞”的声音,这是乔家的老规矩,免费给周围农户使用的,一般时问都在乔家大院外拴着,谁要用只管牵去就是,致庸下田时往往便会带着它们走。
致庸走了不多会儿,陆陆续续便有农民上前借走了牛。惟有借牛的那一瞬间,他才会对乡人露出难得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