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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明义]一只牡羊的金刚经笔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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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太好奇了。
  慧心斋主比我早些时候接触佛教。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所接触的各种佛教相关的人、事、地、物,几乎都是她帮我介绍的。
  我忙碌地寻觅。更想体会一些神秘的经验。
  牡羊座都是好奇的。不是吗?
  我又有过几次印象很深刻的神秘经验。
  除了《大悲咒》之外,我读的第二部佛经是《地藏菩萨本愿经》(简称《地藏经》)。
  头一次读的那天,是农历七月。伴着无间地狱的种种场面,我读到地藏菩萨“将承佛威神力故,遍百千万亿世界,分是身形,救拔一切业报众生”的表白,并向世尊做出承诺,“唯愿世尊,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如是三白佛言: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
  夜半寂然的灯下,我悄声一句句读着:“如是三白佛言: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
  直可以感受到只有我一个人的屋子里,身旁却另有静静聆听的存在。
  宇宙,森然。
  读《地藏经》,又让我和逝去的父母有一次接触的机会。
  有一天,一位有“神通”的人士跟我说,我应该读《地藏经》回向给我逝去的母亲。说她一直放心不下我,跟随我多年,应该到让她离开的时候了。
  我母亲是在我上初一的时候去世的。初一的年纪已经不小,可我对她去世的回忆却一直很不清楚,很不真实。
  我对她思念,要再过六年才觉醒过来。一九八九年的当时,还早。
  不过,毕竟有一点是我记得的。一位去参加我母亲葬礼回来的叔叔,红着眼告诉我:我母亲的棺木要钉的时候,一直钉不进去。直到爸爸跟她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我,要她放心,钉子才钉了下去。
  听了这位人士建议我读《地藏经》,我半信半疑地先是回了一句:那也很好啊,我也正好可以和我母亲多相处。
  她说,阴阳相隔,终是两受干扰。接着她说了她看到的我母亲的衣着和鞋子的特征,不由得我不信。
  我照她说的,回家去读了七遍《地藏经》回向给我当时去世二十年的母亲。
  回向之后,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忧伤。像是在一个晴朗的清明节的早上,去扫墓的路上被一阵轻轻的风吹过的心情。
  第二天我主动想到,那也该读《地藏经》回向给我父亲。
  我父亲是才一年多之前过世的,不用别人指点,我都知道他和我在一起。
  我去韩国奔丧,整理了一些父亲的衣物带回台湾之后,一天独自在家里午休。半睡半醒之间,蒙眬中觉得有个人影飞快地掠进房间,才在床边一坐,已经没入我身。大约是一小团棉花的重量进入身体的感觉。这一下子吓得我跳了起来,立刻夺门而出。
  但是在大门刚关上的剎那,我却直觉到那团棉花的重量,应该和我父亲有关。我父亲是不会害我的。所以我安慰着自己又开门进了家里。
  有一部电影叫《灵魂的重量》(21Grams)。我没量过一小团棉花是否二十一公克。但那就是我感受到的灵魂的重量。
  因为成长的过程里,和我父亲的心结多,又得以在他晚年重新亲近,所以当时即使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没有任何神秘经验的我,也直觉到那是父子之间的一种牵挂。这时,想到也读《地藏经》给他。
  读完回向之后,比前晚的感受清晰多了。我可以清楚地觉察到有一个无形的、类似影子的东西,慢慢地,一寸寸地,从我身体里横向移动出去。
  我像是在和什么离别,又像是在掏空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由自己地放声痛哭。哭到声嘶力竭,突然不知由来地反手一掌拍在自己额头,才停止。
  因为有许多神秘的经验,使我在刚开始接触佛教的时候,花了大量精神去探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些现象?以及,我如何才能具备更大的能力来探索这些神秘现象。
  幸好这时我认识了洪启嵩。有一次我把自己的神秘经历说给他听,他提醒我,一个修行人不应该执着于神通之事。
  他的话,一下子把我敲醒。
  大约同时,我读一部佛经,看到了一段。
  佛陀的弟子之中,目犍连是神通第一。目犍连神通之大,看到一只鸽子,就可以知道这只鸽子过去一千世的由来,也可以知道这只鸽子未来一千世的演化。
  大家说目犍连的神通这么厉害,不知和佛陀的智慧如何相比。
  佛陀回答说:把那只鸽子身上的一支羽毛切成一千段。以千分之一支羽毛去沾沾海水,沾到多少就是目犍连的神通所及。而佛陀的智慧,则是那整个大海。
  这个故事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学佛学佛,可不是去学那千分之一的羽毛。
  很多人经常把科学没法解释的事情,都称之为“迷信”。但是长久以来,我也看到许多人越是不接受宇宙里存在一些目前还无从探测的能量,越会因为有人稍微展露一手和那些能量沟通的能力,就五体投地。像一个从来不相信收音机会接收无线电波的人,一旦给他听到收音机里当真可以传来一点声音,就把那个不过是转动了一下收音机调频钮的人,当成宇宙的创造者来膜拜了。
  我很庆幸自己很早就有些对神秘经验的体会。那段经历,对我最大的好处,是从此对“神通”、“神秘经历”等免疫。此后,不论什么样的大师、高手,表演多么神奇的身手,我都不会为之所动。
  每当看到人听到、看到什么大师指点了“前世”因果就敬若神明,我都会想到目犍连的故事。前后看得出总共两千世因果变化的目犍连,才相当于那千分之一的羽毛,摇头晃脑或故作神秘地谈一次“前世”的人,那是两百万分之一的羽毛所能沾到的海水吧。
  我决定好好地从佛经中去认识佛法。
  读了《地藏经》、《圆觉经》、《楞严经》、《法华经》、《大智度论》、《心经》、《金刚经》、《六祖坛经》、《小品般若波罗蜜经》等。
  买了放在家里书架上的,还有许多其他的经。
  东读西读之后,固然有些收获,但是更多的时候,感到自己像是进了玉米园里的那只熊。东折西折,也不知手上到底拿到了什么。
  《金刚经》读过几遍,虽然觉得很好,但主要是感受到文字之美。对于经义的体会,实在谈不上。更多的是疑惑。譬如:怎么可能以三千大千世界所有珍宝布施,还比不上持诵这本经的四句偈?
  这时我在禅宗皈依了惟觉老和尚。决定去万里的灵泉寺打个禅七。
  禅七的意思,是要在七天的时间里克期取证,有些突破性的领悟。我在心中给自己头上绑了一条“必胜”的带子,上了山。
  上山之前,从我读的佛经和一些理解中,已经体会到佛法会教我们打破一些执着,打破一些因为执着而起的分别心。
  我掂量一下自己,觉得对金钱是最看得开的,所以打破对“贫富”的执着分别心,最不成问题。“贵贱”、“美丑”等等,也都还好。唯独“善恶”,我觉得打不破。
  人之为人,异于禽兽,不就是因为我们有羞耻心,有一些价值观的坚持?那为什么要打破“善恶”?
  “不思恶”倒也罢了,为什么也要“不思善”?
  我本来挺为自己“嫉恶如仇”的个性为傲。如果没有了我对“善”的判断与坚持,那这又算什么个性?
  《心经》里说:“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我记得当时虽然没法体会“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是怎么回事,但起码可以接受有这种可能。但是对于“不垢不净”,我就没法理解。“不垢不净”,对我来说,类似“不善不恶”。我可以接受“不恶”,但接受不了“不善”,我也可以接受“不垢”,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不净”。
  《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善”也不能住?依善而生心,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我就带着这些疑问上了山。
  打过禅七的人都知道,那七天有个过程。
  前三天,通常都是找各种理由告诉自己,枯坐在这个禅堂里多么没有意义,不如赶快下山,把这时间用来做些更有价值的事情。所以,都在和要不要逃离,用什么借口逃离之类的念头挣扎。
  熬到第四天还没放弃,多少总会认命,开始比较“务实”地静坐。
  第五天,比较用得上工夫。
  最后两天,有些心得,巩固或放大。
  我也是这么个路程。
  而我第一次禅七的心得之一,是终于知道为什么要打破“善恶”的分别心,为什么连“善”也不要执着了。
  那是在第四天。我刚刚用一万个理由劝说自己不要浪费生命,赶快下山,又好不容易抵抗过这些诱惑之后,有一炷香坐得比较好。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念头此起彼落,相衍相生。
  这么说吧。第一个念头是禅堂。由禅堂而想到食堂。食堂想到筷子。由筷子而竹子。由竹子而丛林。由丛林而原始人。由原始人而取火。由火而灯。由灯而电。由电而爱迪生。
  但就在我自以为很清楚地掌握自己念头一路流转到这里的时候,天外飞来一个画面,一群赤条条的男女跳出来,在荒淫作戏。那是多年前看过一本小说里的场景。
  我蓦然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我的念头是从香车而想到美人,想到美人的时候跳出这些性爱场面,倒罢了。起码你有一个线索,可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这里。但是,为什么我在由“电”而想到“爱迪生”的那个环节上,莫名其妙地跳出一个毫无来由、无所根据的男女性爱嬉戏的场面?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啊!
  我头一次那么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念头其实是不受自己控制的。或者说,自己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这种毫无来由、无所根据的念头,会不会有一就有二,不断地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
  会不会,我平日自以为是的,许多以为是“善”的坚持,也只是类似那些男女性爱嬉戏的场面,其实是不受自己控制,莫名其妙蹦出来的一些念头呢?
  也在那一会儿,我想到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自由之路》(YOL)所留下的感触。
  《自由之路》是一个土耳其异议分子导演,在监狱里画好分镜剧本,偷运出来交助手帮他拍摄的电影,后来他逃狱出来亲自剪辑完成。
  电影讲几个出狱的人的故事。其中一人因为在被捕过程中涉及其妻舅之死,得不到妻子的娘家所谅解。出狱后,他去探访投靠娘家的妻子,遭到仇视,不准他带家人离开。但妻子违背娘家的禁令,还是带着子女和他逃离。
  这对久违的夫妻在逃亡的火车上,禁不住重逢的激动,挤到厕所里亲热,差点被围在厕所外面的人打死。好不容易警察把他们救了出来,训斥他们不知羞耻,不知给孩子们做个好榜样。接着,趁警察离开的一个空档,娘家的人赶至,开枪杀了这对夫妻,然后把孩子带了回去。
  这部电影是一九八二年坎城影展金棕榈奖得主。我在后来的金马奖外片观摩展上看的。头一次看土耳其电影,散场后我被两个问题堵得心口闷闷的:人家夫妻在火车厕所里亲热,干那些乘客什么事,恼怒成那个样子?人家夫妻要另过日子,娘家人干嘛非得一路追杀,宁可带回去两个没了爹妈的孩子自己扶养?
  这两个闷了许久的问题,却在那天的禅堂里突然回到我的心头,帮我找到了为什么对“善”也不能执着的答案。
  乘客和娘家的人,都是自认为在“替天行道”,自认为是“正义”的化身。那是土耳其的风俗民情。然而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来看,那些“正义”却可能只是“粗暴”。所谓“善恶”,所谓“是非”,不过是价值观的投射。而价值观,是会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正如我看土耳其人对“善”、“正义”的执着不以为然,其他地方的人看我对“善”、“正义”的执着也可能不以为然。
  所谓“正义、正义,多少邪恶假汝之名而行之”,正是一心执着于“善”的人所可能造成的结果。
  佛法里的“不思善,不思恶”,不是要人没有是非善恶的判断能力,而是要我们认清“善”、“恶”都是一些价值观。价值观都是一些念头。而我们对自己的念头所能把握的其实并不多,并不大。
  所以,不要执着于一些事实上我们连自己都把握不大的念头。
  禅七,正是透过一个封闭的空间,一段密集的七天时间,来让人和自己的念头对话,认识念头,进而练习控制念头,让自己当念头的主人,而不是当念头的奴隶。
  有了这个体悟之后,在那次禅七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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