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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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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己燕莎附近的房子也有独立厕所和床。”

    “再说,我老妈说,打架输了,东西抢不过别人,不要气馁,要贼惦记着。要是气不过,女的可以哭,男的可以自残,自己抽自己嘴巴,但是不要声张。孟子说,年轻人要用发展的眼光和成长的眼光看问题,把不爽的境遇当成人生励志的磨刀石,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所以,我能正确对待小红和小白,他们即使坐在我前排,即使我闻见小红的香水,看见小白的小手放在小红的大腿上,手指上下跳动,我也不会抄板儿砖拍他们俩,还是能读《肉蒲团》、背‘床前明月光’、研读《妇产科学》。”

    “那我想起你怎么办啊?”

    “写信啊。北京市内,一天就寄到了。”

    “好,我会写。要是想看你长高了没有呢?”

    “来找我玩啊。”

    “所以我来了啊,给你带了一点吃的,乌梅、康元蛋卷、提子饼干和罐装八宝粥。你四点半就吃晚饭,晚上一点多才睡,会饿的。你上自习,你看你的书,我处理些公司文件。”

    “好啊。你要是想尿尿,出门往右是女厕所,需要自己带手纸。要是渴了就喝我杯子里的水吧,茉莉花茶,杯子脏点啊。等我念三四个小时书,带你去吃东西去。”

    “好。”

    我看到她书包里横着的板儿砖大小的摩托罗拉手机,天线呲出来,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手机吧?太大了吧,需要找个人帮你背着,就像解放战争电影里的话务员那样。关了吧,我怕吵别人自习。”

    “根本没开。公司人要是有事儿会呼我,但是我有权力不搭理,今天我不会搭理的。”

    柳青的香比小红的淡,柳青喷香水的本来目的估计也不是防蚊虫叮咬的。柳青坐在身边,自习室就是栽了一棵明开夜合的院子,初夏的时候,细碎的白花,早上展开,晚上闭合,但是香气却是越夜越真切,真切地觉得,这种香气里读《妇产科学》,糟践。

    妇产科有好几个女教授,都是在更年期左右摘掉卵巢,然后补充雌激素,都是齐耳短发,皱纹清浅,做手术站五六个小时,大腿不弯,手比男医生更加干燥稳定,不查户口本身份证,单从容貌和体能,基本无法判断真实年龄。唯一一个容貌和体力上能抗衡的中年男大夫是个姓罗的胖子,脸上褶子都被肉撑平了,看不到脖子和脚腕这两个解剖结构,站在手术台上,必须搭配一个娇小的年轻女护士,否则站不开。“就为这一点,我就热爱做手术,我也不减肥。”罗胖子说。我跟着罗胖子上台做手术,替他拉钩,罗胖子柳叶刀一划拉开腹壁,血从两侧的皮肉上一个个血管断点涌出来,仿佛护城河两侧的排水口,静脉血暗红,动脉血鲜红。胖子电刀一个一个血点止血,电刀头触及血点附近的皮肉发出吱吱的声响、烧焦了的皮肉腾起轻细的烟,胖子对身边搭配的小护士说:“我昨天又去吃韩国烧烤了,三千里烤肉,我不喜欢他们烤好了给我端上来,我喜欢自己烤,听肉吱吱地响,烟升起来,香啊!”

    九点多钟,柳青爬在课桌上,斜着眼睛看我,说:“肚子饿了。”柳青的睫毛很长,我无法判断是有机生长的还是被她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动过手脚,从外三分之二开始向上弯曲,在自习室日光灯下,最尖的地方一点点闪亮,鱼钩一样,弯刀一样。

    “好,我带你去吃东西。”我开始收拾东西,“想吃什么?”

    “随便。”

    “随便是什么啊?想吃什么,给个方向,我请你。”

    “你,什么眼珠子啊,手啊,脸蛋子肉啊,都行。”

    “还没发育成熟,没到吃的时候。”

    “那就无所谓了,附近有什么可吃的啊?”

    “那你听我安排吧。”

    我和柳青下到六楼,苏联设计的房子,层高六米,楼道顶上打满了晾衣服的管子,高高地挂满了衣服,多数是男生的裤子,我们从一个个裤裆下走过,柳青头也不抬。我把书包和柳青送的吃的扔在床上,屋子太挤,插不进腿,柳青站在门口,没进屋。胡大爷一直在附近逡巡,抽冷子往柳青身上看一眼。

    我拉着柳青的手,绕到东单三条上的九号院。院里的花都落了,柿子树、玉兰树、桃树、槐树的叶子都长足了,我说,这个是整个医院最大的院子了,吃完晚饭,办公人员都走了,院子里可以打网球。西厢房二楼是解剖室,大体解剖就是在那儿上的,四个人分一个尸体,两个人一边,讲到男女不同的地方,互相交换,你看我的女尸,我看你的男尸。男女差异比想象中的小,福尔马林泡了这么久,子宫就京白梨那么大,阳具比游泳之后还小,比大拇指还小。尸体都平躺在不锈钢台子上,基本都是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病死或者饿死的,各种结构都完整,特别干净。墙角站着两架骨骼,一男一女,完整,男的叫王刚,女的叫南珊,个子都挺高。我们用来对照的,尸体筋肉模糊之后,某个结构不容易定位的时候,就对比这两副骨架子。水泥铺地,什么时候都是粘的,浅浅的一层人油。也奇怪了,无论怎么洗刷,都是粘的。大体解剖快学完之前,尸体都散架了,颅骨里的大脑小脑都得留着,下门课《神经解剖学》接着用。管那门课实验的老李拿个大水桶,一个一个头收拾好,仿佛B大上完排球课,体育老师用个大网袋收拾排球。老李还管组织切片,他的切片机就是一个超小号的切羊肉片机,切完组织切片之后,用最软的中号毛笔在缓冲液里打散,等待染色。老李有好些台显微镜,我在镜子下看过我从脸上挤出来的包,那种年轻的包,在镜子下面,美玉一样,白,润,偶尔有根毛。东厢房是生理室,晚上放毛片,站在院子里看得非常清楚,但是看不清屋里看毛片人的生理反应。最常用的动物是蚯蚓,老鼠,青蛙,兔子,女生力气小,需要打晕兔子的时候,结果都打惊了兔子,四肢被绑在夹板上兔子挣脱了一只或者两只腿,背着夹板在教室里跑。你说,如果蚯蚓,老鼠,青蛙,兔子有佛性,人会不会有报应?或许就在现在,在黑洞的另一边,在另一个太阳系,蚯蚓,老鼠,青蛙,兔子长得都比人大,都比人聪明,都穿人皮内裤,他们教授生理课的时候,通常都用人当实验动物。

    柳青问,你是要带我去吃东西吗?

    我说,所以吃东西之前集中告诉你。我又说,我如果被撞死,就把器官捐了,如果老死,结构干净完整,就把尸体捐了,上解剖课用。但是有一个要求,解剖我尸体的四个人必须阅读我的一个字条,非常简单,就告诉他们,我的鸡鸡其实没有他们将要看到的那么小,都是福尔马林的长期浸泡作用,他们不要大惊小怪。

    我拉着柳青的手,没踩汉白玉的御路,走上台基,穿过正房。正房三层楼,都是党政行政部门。穿过去,向北,是五百米长的连廊。我指左边的西跨院大花园给柳青看,说,中式建筑讲究对称,解放前,本来右边也有同样一个东跨院大花园,现在改成护士楼和我们的宿舍楼了。再往右边,本来有八块网球场,现在一个都没有了,都盖傻屄楼了。再往右,外交部街的教授楼,过去是一户住一个楼,现在是十户。老学长讲,过去讲究十个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早上查房前,有白牛奶喝,穿白衬衫,现在,简洁了,就讲究前五个字了。

    我拉着柳青的手,到了医院,下楼梯,到地下室,头顶上全是管道。柳青问,管道里是什么。我说,有的是暖气管,有的是氧气管,有的是麻醉气体管,直接通手术室,打开阀门,几分钟之后,病人都麻倒了。柳青说,我也卖医疗仪器,你别胡扯了。我说,是啊是啊,其实都是各个时期的暖气管。我说,仁和医院的地下通路非常复杂,我在妇科肿瘤实验室,每两天会接待一个走迷路了的病人,都是一副绝望的样子,都以为自己经过了黄泉,女的都含泪水,男的都流鼻涕。我们向西,走到五号院,从西门出去。柳青说,我不吃全聚德烤鸭,中午才吃的。我说,月底了,我也请不起。向北,走过中央美院,钻进右手的胡同,我说,吃面吧?胡同里有间搭盖的小房子,放了两张桌子,其他什么都没有。伙计从胡同里十米的另外一间房子闪出来,问,吃什么?我说,一碗鸡翅面,一碗大排面。伙计收了四十块钱,消失在胡同里。十分钟之后,另外一个伙计从胡同里二三十米的另外一间挑帘出来,端着两大碗面,放我们桌子上,然后也消失在胡同里。柳青吃了口鸡翅,说,好吃,问,这是哪儿啊?这店叫什么啊?我说,我也不知道,江湖传说是,这是中央美院某个老院长的女儿和她的相好开的。那个相好是个送煤球的,还有点瘸,院长不同意,女儿就出来和她相好自己过生活,租了五六间胡同里的自建房,开了这个面馆,四种面,一种大碗,都是二十块。后来男的被撞死了,女的有点疯了,但是面馆还开,我们都认为,面更好吃了。

    柳青是真饿了,头也不抬,面碗太大,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黑青的头发一丝丝分向左右,露出青白的头皮。头皮和额头泛出细圆的汗珠子,滋润发丝更加黑青乌亮。吃完鸡翅面,柳青看着我,我又拨了半碗大排面给她。柳青又吃完,喝了一大口汤,说,好久没念书了,念书还是很饿的,我想喝酒。

    我拉着柳青的手,再进五号院,上三楼,进我的实验室。柳青坐在靠窗的办公桌上,我坐她对面,我给她一个五百毫升的玻璃烧杯,也给我自己一个五百毫升的玻璃烧杯,从冰箱里拿出七十度的医用酒精,各倒了小半烧杯。

    “干净的烧杯,还没用过。仔细洗过的,你看,杯壁上都不留水珠子。”

    “不干净也没关系。”

    “要不要加5%的葡萄糖溶液?”

    “不要。”

    “粒粒橙?我还有两瓶。”

    “不要”

    “冰块?”

    “不要。”

    “这酒比二锅头还凶,喝猛了,熊掌似的,仙人掌似的,喝一口,扇你一个嘴巴子,扇你一跟头。”

    “我没事儿,即使我高了,不是还有你吗?我喝晕了之后,你会趁机抚摸我吗?你会趁机欺负我吗?”

    “要不要五香花生米?”

    “要。”

    我们十毫升左右一口地喝酒,柳青不太说话,十几口之后,脸开始泛红,她特有的香味摆脱鸡翅面和大排面的味道以及医院楼道里的福尔马林和鼠食味道,逐渐弥漫整个实验室。这酒真猛,我喝得急了,半杯子下去,心就跳出胸腔,一起一伏地飘荡在我身体周围,粉红气球似的。我的阳具强直,敲打我的拉锁,破开泥土的地面就可以呼吸,拉开帷幕就可以歌唱。酒是好东西,我想,如果给一棵明开夜合浇上两瓶七十度的医用酒精,明开夜合会脸红吗?香味会更浓吗?它的枝干会强直起来吗?

    “你常在这间屋子这样和小护士喝酒吗?你和她们聊人生吗?她们的眼睛好看吗?”

    “我不在实验室里和小护士喝酒,我不单独和小护士喝酒。护士是个神圣的职业,她们通常比较彪悍。你不要和辛荑那样,他看日本成人电影看多了,认定小护士都是有色情暗示的。”

    “你常在这间屋子这样和小红喝酒?你和她互诉衷肠吗?”

    “我和小红不谈论感情。她或许知道我崇拜她,我们男生都崇拜她,属于生殖崇拜的一种,接近原始宗教。她或许知道我对于小白泡她这件事不爽,但是这是很容易理解的,我和辛荑失去了一个请我们吃饭的国际友人,同时失去了一个不经意中可以摸一下手的国内友人。小红不知道我喜欢她,她恨我,认定我是个坏人。”

    “说起小红,你话可真密。你会想我吗?”柳青喝光她烧杯里的酒,走过来坐在我怀里。她很软,她的骨头都在哪里啊?柳青的脸变得很大,比窗户外面图书馆屋檐上的骑鸡仙人近多了。

    “我再给你倒半杯?冰箱里还有一箱。”

    “不用了。喝太多,听不清你心跳了。好几种声音,错开一点,声音都不一样,我听见大海的声音,海的心跳真快啊。我闻见大海的味道,桃花水母、滴血珊瑚、七彩鱼、水晶虾,还有海岸的味道,椰子树、沙滩、穿草裙的土著。” 我想,我们晚上吃的不是家禽就是家畜啊,没有海鲜啊。柳青的耳朵在我左前胸,鼻子点在我的衬衫上,我仿佛是她小时候第一次拿在手里的海螺,被她放在她耳边。柳青每每移动,我屁股下面的老木椅子就每每吱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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