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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面色青紫。
兰儿学过医,她分析说,小夏突然发生这样的病情,因归于两次事故,头一次是救汉清的时候被李大嘴的手下打着了脑袋,第二次是跟彩儿去城隍庙的那天被巡捕房的警车撞伤,大脑再度受到重创,这样的情况,极有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应该送去医院住院治疗。汉清、水月和彩儿他们听到兰儿这样说,都为小夏的症状而担忧,是否要送去医院,大家都还得听唐爷的意见。
唐爷倒是觉得小夏是正常的人,不可能患什么精神分裂症,小夏来到唐公馆之后,说话和行为都没有过出格,经常有时间两人下几盘棋,脑子也都非常好用,虽然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活,真要是送进医院,他担心好人都会治出病来,再说了,他向来都不相信西医。唐爷想了一会,最终拿定了主意,让六叔去把城里最有名望的吴郎中请来。
约半个时辰,轿车就把吴郎中接到唐公馆。
吴郎中70岁高龄了,却一点不显老,身板子直直的,腿脚跟后生一般利落。吴郎中静静地坐在小夏的床边,认真地给小夏把了三次脉,接着又翻开小夏的眼皮看了看。唐爷焦急,问小夏得的是什么病,可用什么药来治。吴郎中一屁股坐下来,面无表情,良久都不说话。唐爷暗暗吃惊,担心小夏莫非是得了绝症,只好耐下性子来,请吴郎中说出实情。吴郎中想说话,突然嘴里“吱溜”一声哽住了一口痰,好一阵子才把那口痰吞了下去。吴郎中的眼珠子往上翻了翻,他说,唐爷,你徒弟这病治不了。唐爷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如霜打了一般。彩儿、兰儿和汉清夫妻也都傻了眼。
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所有的嘴巴都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片刻之后,唐爷喘出一口气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吴郎中。唐爷说,吴郎中,您在上海滩可是华佗再世,还能有您老治不了的病吗?吴朗中面有难色,缓缓地站起身来,说,你这徒弟呀,他根本上就没得病。唐爷听到这话一脸狐疑,问,没病怎么会成这种样子呢?吴郎中手指头点了点床上的小夏,压低嗓门说,他呀,中邪了,他这是被鬼魂附体了,还不是一个两个鬼,是好多的鬼。唐爷不明白,问,您老此话何解?吴郎中回答说,没得解,这世间的事物变化多端,神仙来了都解释不清楚。这样吧,唐爷您如果信得过我话,就赶紧给你的徒弟驱邪气。
小夏被鬼魂附体,需要驱赶邪气。唐爷就信了吴郎中,这种时候家里人谁说话也没有用。
天色已近黄昏,西沉的太阳在云层缝隙里露出最后一道光芒,唐公馆大院,被这道光芒照射得赤金一片。
小夏躺在一块床板上,身上盖着一条小棉被,毫无血色的脸沐浴在霞光之中。他没有知觉,一动不动,如灵魂出窍。小夏就这样被几名工人抬到院子当中,床板架在了两条凳子上。唐爷手里掐动着佛珠,距小夏三步开外站定,他的身边站着汉清、余炎宝、六叔和阿牛他们一帮人。彩儿、兰儿和水月她们站在远处一点,低声地说着话。彩儿抱怨父亲不懂科学,这都什么年代,还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兰儿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她相信小夏的身上会发生奇迹,命硬得很,只是用不着抬到院子里来驱邪,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水月有自己的见解,她曾听说吴郎中年少时在江西龙虎山修炼,前不久老郎中又去了五台山闭关,他是道教,道教自然有道教治病的法则。
小夏躺着的床板边有一口被干柴火煮得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名为百草锅,说是锅内有近百种草药混杂在一起。吴郎中换过一身灰色的道袍,额头上扎着一条黑布带,双手握着一根二米长的大木棒,不停的在热锅里来回搅动,搅得沸腾的药草喷发出各种刺鼻的芳香。
日头已经在西山沉没,天空很快就暗淡下来了。
吴郎中手上的木棒子换成了一把大铁铲,百草锅里的水里已经煮干,他用铁铲盛起锅里药渣子,围着躺有小夏的床板洒了一圈,然后燃起三炷香火,面对着小夏,嘴里念着大家听不清楚的咒语,一气念下来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这就算是给鬼魂附体的小夏驱赶邪气了。吴郎中说,一个时辰过后,方可以把小夏抬走,明天早晨,必定醒来。
吴郎中的话,有人信有人不信,总之唐爷信。
唐爷把吴郎中送到大门外,不胜感激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黑压压的天顶,见不到一颗发亮的星星。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小夏是怎么被抬出来的又被怎么抬了回去。小夏的脸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依然死板,仍然安静,只是被子下面的身体,好像变得软和了一点,有了一点弹性,感觉像冬眠的蛇,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唐爷和彩儿守在小夏的床边,已经深夜了。
小夏继续昏睡不醒,他的鼻孔如蝉翅一般微微地张动着,呼吸很均匀。彩儿嘴里打着呵欠,她实在是熬不住了。彩儿说,阿爸,老郎中不是说了吗,小夏要到明天早晨才能醒来,我们回屋睡觉吧。唐爷累了一天,脸上显得很疲惫,心想这样守下去也守不出结果,站起身,转身往门外走去。彩儿跟着父亲走了几步,突然回身,快走几步来到小夏的床边,低声说,你这只笨鹅,害得家里乱七八糟的,明天早晨要是不醒,就永远都不要醒来了。
时间过得快,这就到了后半夜。小夏的屋子里异常安静,窗户紧关着,忽然间窗帘布慢慢地鼓动起来,像有一只手从窗户外面伸进来,要掀开布帘。呼地一下,那块巨大的窗帘布完全掀起,如舞台上拉开了序幕,将窗外的天际暴露无遗。起风了,风很强劲,直接就顶开了窗户,并且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窗子上的玻璃有几块碎落在地。此时外面的天空出现数道闪电,蓝光闪烁有如耀眼的皮鞭,狠狠地抽打着沉默的土地,接着有雷声从远处传来,再接着倾盆的暴雨滂沱而下。
夜空中,春雷炸起来出奇地响亮。
小夏被雷声炸醒了,人如僵尸一般,猛地往上一抬,坐直了身体。小夏看着窗外的雷雨交加的天空,他的眼前一片明亮。他听见有人在喊他,有好多好多的人在喊他,那些声音钻进了他的心口窝里,仿佛要把他全身的皮肉涨开来。
“光奇,光奇你在哪里呀?”一阵阵呼喊光奇的声音重复不断。
小夏“啊”的一声,张开了嘴巴,张开的嘴巴很僵硬,似乎再也不能合拢。此时此刻,小夏把窗外看得清楚而透彻。
父亲乐呵呵地迎着他走来,父亲有着强健的身体,腰缠绑带,皮肤黝黑,嗓门宏亮。母亲笑盈盈地朝着他走来,母亲贤惠善良,脑后盘着乌亮的发髻,银叉在上面分外妖娆。奶奶喜洋洋地朝着他走来,奶奶80岁高龄了,小脚儿走起路来就跟灌了风似的,实有精神。而在父亲和母亲还有奶奶的身后,还有一群人,他们列成一排,有姐姐和妹妹,有姐夫和妹夫,有他的外甥和外甥女,好多好多的亲人们,他一下子数都数不过来,所有的面孔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那么的鲜活。他们见到了小夏,他们欣喜若狂,就像要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节日。
小夏的意识完全清醒了,他终于和亲人们相见。
黄浦江沿岸,雷电持续不断,暴风骤雨掀起江面一朵朵滔天的大浪头。小夏在江边的泥泞里奔跑,他是怎么离开唐公馆的,他是怎么来到江边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去见亲人。小夏看着江面的大浪,突然间那些浪头全都凝结不动了,阴森森的,像是一排耸立不倒的坟山。
小夏面朝着江水,跪倒在地,头在地上砸动,雨水、泥水、泪水在脸上分辨不清,他号啕大哭大叫起来,像一条迷失在旷野里的孤狼。
他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许多散碎的东西拼凑成为一个光点,那个光点慢慢地放大。他看见了一座城市,那是南京城,城区中央高大的钟楼傲然屹立,直指蓝天;他看见青砖红瓦斗拱飞翘的门楼,门楼上沿挂着一块匾额,上面书写着“夏家精武馆”,笔法苍劲,那便是他的家。
进门楼有一方很开阔的院落,当中还有一座习武的擂台,擂台两边的木架子上摆放着刀枪棍棒和各种武术器械,院子当中生长着一棵千年银杏树,树身粗大,枝繁叶茂,高耸入云。
小夏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父亲夏宗年继承家业,是南京城里的一代武术宗师,创办精武馆,手下弟子无数。小夏的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他是独生子,从小身体多病,体质单薄,父亲母亲和奶奶把夏家的这根苗看得比金子还要金贵,直到20岁,小夏的身子骨才渐渐结实起来,父亲认定这个儿子不能继承家族武学,便请来了私塾先生,但是小夏偏偏不用心念书,整天都想着要成为武林界高手,并且偷偷地学习功夫,悟性甚高。父亲看出端倪,为了培养儿子的耐力和韧性,生硬地逼着这个儿子磨了五年刀具,到第六个年头,才开始授予儿子各种武艺。
那一年的那一天,准确地说是1937年的12月13日,父亲把全家的人集中到堂厅,一个都不能少,要决定一件夏家的大事。这时候的南京城已经被日本军队围困了半个多月,市民们都知道前线的军队守不住了,说不定什么时间就要沦陷。父亲决定,要带着全家人逃出南京,但在离开之前,父亲要他跟师妹红莲成婚拜天地,了却长辈和老人的心愿,尽管前途生死未卜,夏家的香火万万不能断了。小夏从小就跟父亲过不去,那种叛逆心理根深蒂固,他向来性格倔强,办事想问题总是一根筋,直走横走就是不会拐弯,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爱不爱红莲,他只是把红莲当亲妹妹看,他们的婚期已经拖了几年。父亲这次是下了死令,一定要他们成婚拜完了天地全家老少再撤离。
小夏像条牛似的往下沉着头,就是不答应。红莲早已换好一身红衣,头上罩着红头巾,羞答答地站在了小夏的身边。父亲高声喊,一拜天地。红莲拜了,小夏那边没反应。父亲又高声喊,二拜高堂。红莲又拜,小夏那边还是纹丝不动。父亲急眼了,大步上前,手去用力地按住小夏的头,要他拜。小夏不但不拜,反而高高地把头仰起来。小夏说,爸爸,你今天就是把儿子扔到城外给鬼子杀了,我也不会结婚。父亲恼怒异常,挥起铁一样坚硬的大手来,给了儿子脸上两个大巴掌。父亲手指着门外说,今天你要是不成婚拜了天地,就不再是我夏宗年的儿子。小夏心里想,不是就不是。
小夏拔腿就往门外走出,家里的人谁上前也拖他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南京城已经被日本军队攻陷了,一颗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了夏家的正厅堂,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一群日本兵举着枪闯进了夏家精武馆,白晃晃的刺刀一片明亮。刹那间枪声四起,硝烟弥漫。一片混乱当中,父亲一拳把小夏击晕,小夏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扔进了后院的一口枯井里。
第二天凌晨,枯井下面的小夏才渐渐地醒来。
小夏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痛,他抹去脸上的灰土,努力地把眼睛张开,看到了井口上的天顶。天空有些摇晃不定,正在发亮,淡黄色的,像被水洗过,朦胧中有一些透明。小夏站起身来,忽然间他感到有一股阴冷的寒气从上面逼向井底。
小夏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从枯井底下爬上来了。
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小夏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倒塌的房屋四周都是烧焦的气息,还有分辨不清的血腥气味。
一片死寂,没有人声。
小夏往前走动,他的脚底绊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往前跌倒,他看见自己绊倒的东西是父亲的尸体。这具粗壮的尸体布满了血迹,父亲只有一边脸,像是被刀从脑袋中间劈开,另一边脸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的身边是母亲的尸体,母亲双手抱住父亲的一只腿,她侧卧着身体,肚皮的位置上被数十发子弹打烂,有一些肠子流出来,散发出一股股腥臭味。
小夏跌跌跌撞撞地往前继续走,他看到一块被泥砖压住的红色绸布巾,接着便看到了红莲。红莲平躺在斜倒的石磨上,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只有一只白嫩高耸的乳房,另一只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给掏空了,往里陷进一个碗口大的坑。石磨的另一头,是他的二妹和小妹,两个妹妹都没有穿衣服,全身赤裸,眼睛都是张开的,眼底泛蓝,好似过滤的天空,她们的尸体完好,只是身上青一块紫一道的,四条光滑的大腿上全都是乌黑的血浆。
此时小夏的意识完全麻木了,所有的神经如丝线一般绷得紧紧的。
小夏站在一片废墟上,这里曾经挨过一颗炸弹,砖瓦下面还有黑烟往外弥散,如有地气往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