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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万六千八、六万九千八、三万三千
有个问题:如果我交了三千八,也做够了六百份,成了高业(或称A级业务员),到底能赚多少钱?我后来上网搜索,发现了各种不同的答案:二百七十万、二百七十六万、三百八十万、五百万事实上,这些答案全都是错的,因为它根本就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字。传销团伙号称“高业”每月能赚到六位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它建立在一个绝无可能的基础之上,即:每人每月都能拉到一个下线。事实可以说明一切:小琳干了八个月,只拉到了两个直接下线,其中一个是小庞,另一个是她的同学立华,立华干了四个月,只拉到了自己的男朋友。
(二十九)
第二天小琳和嫂子把我接回住处,暂别两天,房间里已经换了一批人,王浩和管老汉都去参加“交际学”了,新搬来三个人:一个叫王志森,河南农民,大约四十五岁,爱说爱笑,为人非常质朴,我一直叫他“王哥”;一个叫赵诚,嫂子叫他“姐夫”,这人小学没毕业,个子很矮,可脾气极坏,我常在心里说他“一米四的身高,两米五的脾气”。他在房里从不干活,看什么都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尤其看不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他了;还有一个叫郑杰,是南阳理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学通信工程的,刚毕业就被他妹妹骗了过来,做了大半年,熬得面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鼻子上永远搁着一副深度眼镜,走起路来宛如画中金莲三寸的林黛玉,两步一颤,三步一摇,起阵风就能吹倒。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51)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和郑杰经常一同出入,他只有二十一岁,很多想法都很天真,有次坐在广场上晒太阳,他忽然叹息:“这世界太不公平了。”我问什么事,他连连摇头:“都是一个妈生的,你看我妹妹长得那么漂亮,我长得这么丑。”我安慰他:“咳,男人不在乎这个。”他不说话,嘴唇啧啧直响,像是在祈祷老天赐他馅饼,又像是在抱怨老天对他不公。
那段时间我一直尝试着去影响他,有次问他有什么理想,这小子是个游戏迷,大学三年,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网吧,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专业游戏玩家,就像魔兽世界里的传奇人物摩恩那样,一辈子悠游自在,干最惬意的活,赚最轻松的钱。
我鼓励他:“那就去做啊,不管什么样的事业,只要你用心,一定能干出名堂来!”他抱怨起来,说自己没钱,玩游戏也需要成本,他连装备都买不起,根本没法参加比赛,只能先干“行业”,赚到钱以后再去实现理想。我壮着胆子诱导他:“你们同学中有没有在华为、中兴上班的?”他说有,我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试着找份工作呢?你学的是通信工程,多热门的专业啊,找工作不会太困难吧?”他还是摇头:“找是找得到,不过一个月就赚那么点钱,有什么用?还是干行业好,只要吃两年苦,我就能赚几百万,到那时,嘿,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完停了一会儿,又说他想把自己的爸爸也骗过来,他爸在河南当司机,好像是某个事业单位的员工,我赶紧劝他:“还是别叫你爸了,你看,现在你、你妈、你妹妹都在干行业,将来成功了,你们三个每人赚几百万,加起来上千万了,何必把你爸也叫来?再说行业也不是一天就能干成功的,你们三个在这里吃、住、经营,都要花钱,这钱从哪里来?还不是靠你爸在外面张罗?万一你把他也叫来了,一家人全耗在这里,只出不进,说句不好听的话,万一谁有个三病两灾的,你手里一分钱没有,怎么办?”
郑杰微微一笑:“哥,你来行业时间短,有许多事还不明白,行业是个短平快的行业,要想成功,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动用全部资源!再说,行业随时可以赚钱,只要我们家有一个上了经理,一个月收入万元,那不就足够了吗?”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52)
有一天洗脑之后,我和他在步行街闲逛,他说自己参加过物理竞赛,我很是怀疑,心想这么弱智的谎言你都能信,凭什么参加物理竞赛?那可是高智商人士的专利。我对物理完全外行,只读过霍金的《时间简史》,还记得几个名词,提出来旁敲侧击地考他。这一考就考出真功夫来了,他给我讲黑洞,讲白矮星,讲普朗克常数、测不准原理,还提到了广义相对论和狭义相对论,讲得头头是道,我都听呆了。
那时已近黄昏,两个人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恰好经过肯德基,看见有个乞丐坐在对面的台阶上,一手拿着几个热包子,一手拿着瓶娃哈哈营养快线,他吃两口包子,喝一口营养快线,再吃两口包子再喝一口营养快钱,吃得香甜,喝得畅快,嘴边亮亮的全是油。吃完喝光了,这乞丐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支烟,点上后美美地抽了一口,样子十分陶醉。
我和郑杰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吃大喝,肚子咕咕地叫,嘴里直冒口水,郑杰感慨:“唉,乞丐都比我们吃得好。”我说是啊,你也饿了吧?他一脸委屈:“当然饿了,谁不饿啊?”我鼓动他:“那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鸡翅、鸡块、汉堡包,你随便点,我请客!”郑杰回头看我一眼:“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行业有行业的纪律”
郑杰,当代的典型产品,一个高智商笨蛋。他受过高等教育,谈起相对论来如数家珍,却看不破最简单的骗局;他知道什么是黑洞、什么是白矮星,甚至知道什么是普朗克常数,却唯独不懂最简单的道理:饿了要吃饭。
这是当下的社会之病,人们不缺理论,只缺常识。最无知的人也知道几个“主义”,却很少有人能够明辨是非。人们学习吃苦的意义,学习英雄悍不畏死的事迹,却很少学习如何过好自己的日子,更不知道什么是契约精神,而传销者利用的正是这些“美德”,他们祭起“爱国”的法宝,打着“利国、利民、利己”的旗号,以“两年赚五百万”为美妙前景,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道德蛊惑,把“成功”奉为至高无上、可以超越亲情、爱情和性别的第一准则,把一批又一批善良的人拖入泥潭,迷乱其心智,操纵其行为,扭曲其人格,堕落其道德。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53)
像郑杰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日日行走和呼吸的城市中,有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大学生正在接受着传销的蛊惑,他们本该是人中的精英,却变成了可耻的吸血鬼。当他们受到恶人的引诱,就会迅速变成恶人的同党,噩梦醒来时,他们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赚到一些钱,成为可耻的罪犯;要么赔上金钱、健康和宝贵的时间,成为可怜的羔羊。
(三十)
西谚有云:愚蠢是无止境的。如果能愚蠢到狂热,怎么也该算是极高境界了。荷兰大贤伊拉斯谟一生反对狂热,我跟他是一伙的,都反对过激的正义、盲目的崇拜和无原则的忠诚。当满世热情高涨,我们就躲到一边儿凉快;当人们齐唱赞歌,我们就逃回自己的洞里翻白眼玩。我们知道,热情一旦超过限度,就会变成肆虐的毒火。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虽然《业务洽谈》拙劣不堪,传销者却都视之为圣经,认为这东西完美无缺,一万年也挑不出半点瑕疵,更容不得半点质疑,仿佛就是“文革”中那声震云天的呼喊:“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多数人都有这样的基因,却向来少见真正的反思。都说封建迷信不好,却依然迷信。人们看不见近在眼前的事实,不分对错、不辨善恶,把坏的当成好的,把臭的当成香的,抱着萝卜就当教主,拿着笤帚疙瘩就当观音菩萨拜,还以为自己真理在握。
小琳中专毕业,本该分得清“名誉”和“名义”之别,她只是失去了判断力。后来她回到三亚,在网上给我留言,说她喜欢毕淑敏的文章,也喜欢普希金的诗。我相信,如果她在上饶就能读到毕淑敏和普希金,她一定不会认为《业务洽谈》是多么了不起的文字。我更相信,如果我也处在她的境地:与世隔绝,读不到任何别的文字,每日里只是喃喃念诵《业务洽谈》,再加上时时有人提醒:“《业务洽谈》可不得了,四千二百九十五个字,字字都有深意!”我听多了,念久了,肯定也不会在乎什么错别字,如果时间再长些,我说不定也会挖空心思为那个愚蠢的“名誉”辩护。
传销洗脑有两大法宝:言论控制、思想禁锢。不允许争论、不允许质疑,先把人变成哑巴;再禁绝一切外来信息,把人变成瞎子和聋子。没了参照物,也就没了方向感,人们跋涉在茫茫沙漠之中,走得再远也只是原地打转。清末严复说八股文有三大害处:“其一曰锢智慧,其二曰坏心术,其三曰滋游手”,这说的简直就是传销。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54)
思想禁锢必然会降低人的智力水平,所有传销者都在经历着这样的蜕变:前三个月抵触,中三个月怀疑,后三个月相信,再给他三个月,他就会狂热地崇拜。把正常人变成白痴,不需要天打雷劈,只需要短短十二个月的思想禁锢和野蛮灌输。
中世纪的欧洲历史证明,思想禁锢只会造就文化萧条、人才凋零的局面。当数以千万计的传销者耗光了积蓄,熬垮了身体,当他们有家难回、走投无路,却发现这“行业”只不过是一场骗局,他们又该如何回报这一直纵容传销、姑息传销的人间?我只能期待他们继续善良下去。
我抄了一个多小时的《业务洽谈》,抽了四支烟,这是传销团伙内的“晚读时间”,所有人都装模作样地拿本书坐在桌前,不过谁都没认真读,一直唧唧喳喳地说笑,小琳看的是《羊皮卷》中的《成功誓言之四》,二百一十八页,从七点到九点,这一页始终没翻过去。我抄累了,从她手里拿过来读了一句:我不再难以与人相处了。管锋嘿嘿地笑:“哥,你读错了,正确的读法是‘我不再与男人相处了’。”我哈哈大笑,心想这小子还知道反讽,是个好苗头,《羊皮卷》这种垃圾书就该尖刻地嘲弄。没想到几天后我们就学到了这一段,众人轮流朗读,轮到管锋了,他款款站起,神情神圣而庄严:“《羊皮卷》让我睁开了眼睛”
鱼生来能游,鸡啄开蛋壳能走,藏羚羊出生后十五分钟就能站立,然而这些脑袋洗空的传销者,活到几十岁依然睁不开眼睛。
抄到九点多,该睡觉了,众人洗脚上床。李新鹏和我睡同一张床,他喜欢蒙着头睡,我终于不用担心有人在脑后哈气了,睡得十分舒坦。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耳边铃声大作,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我是个警察。”我蓦地惊醒,翻身坐起,只见李新鹏满脸歉意:“哥,没事儿,是我的手机彩铃。”我惊魂未定:“大半夜的,你这彩铃也太吓人了。”他又露出那行贿般的笑容:“这是《无间道》里梁朝伟的台词,哥,没事儿,放心睡吧。”我长吁一口气重新躺倒,听见他在被窝里咕咕哝哝地讲电话,足足讲了半个钟头,我本以为他在跟女朋友谈情,后来隐约听到了一句:“他今天表现挺好的,对三笔财富和五大学科”我恍然大悟,原来组织上正在关心我的成长,心里一阵发冷,想这帮家伙够周密的,思想工作做到了床上,我可得小心点,万一露了馅可不是玩的。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55)
(三十一)
心中烦躁,怎么都睡不着,起来上了趟厕所,发现嫂子正在灯下摆弄烟盒,这团伙中的男人大多抽烟,可从没见过一个像样的烟灰缸,全是用烟盒拼起来的:把六个烟盒首尾相连,拼成一个六角形,底部粘上一张锡箔纸和一层厚纸壳,一个完美无缺的手工烟灰缸就算造成了。这玩意儿很不可靠,平均两三天就要烧毁一个,有时还会燃起明火。制作工艺也很复杂,要描绘图纸、裁剪纸壳,还要消耗一定量的墨水和透明胶。据我观察,造一个这样的烟灰缸大约费时四十分钟,这还得是熟手。嫂子加入行业一年有余,至少做了七八十个,总费时四十八小时以上,约合六个工作日,而在上饶的便利店里,最便宜的烟灰缸只卖一块钱。
节俭是美德,但也有个限度,如果补一双破鞋的成本比买一双新鞋还高,那就应该扔掉破鞋穿新鞋,但传销者不然,为了省一块钱,他们宁愿花费六个工作日甚至更多,平均每个工作日约合一毛六分钱。
根据最新的《劳动法》,每人每年的正常工作时间为二百五十一个工作日,这时间如果用在传销团伙中,价值约等于四十二个烟灰缸。如果传销者可以活一百年,其一生所创造的价值也不过四千二百个烟灰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