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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理由自卑自贱。
我觉得我应该努力活下去。他说。
阮平津的日记则是这样记载的:十二月十八日,开始认识边亚军。原来一直认为这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现在却看清了,这是一个长着狼皮的人。狰狞、凶残、狡狯,嗜人血、好美色,但良知尚存。这则日记的最后,有一行小字,看样子是以后加写进去的。字极小,似乎不愿给人看,自己也不愿再看到它。这行字写的是:边对付痴情如初,表达方式露骨而下作,令人作呕、生厌。不过,以面首的标准衡量,边亚军比晋生优秀。面首为何物,再查。
“边亚军,你诚实地告诉我们,你,偷过别人的钱夹吗?”
“我可以诚实,但同时我还需要自尊,特别是在付芳面前,在我崇拜的漂亮姑娘面前,自尊比诚实对我更重要。所以,阮平津,你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聪明,边亚军。你维护了自尊,也不失为诚实。那么我再问你,你也认为偷窃是可耻的行为吗?”
“不。在我生存的那个圈子里,偷窃是基本的生存手段,所以,它不是可耻的。上学买不起书包,看电影买不起门票,郊游时只能躲开同学去啃菜窝头,这才是可耻的。为了避开这种耻辱,我们不仅偷窃,还会干出些别的。”
“好,边亚军。笑贫不笑娼,这是古训。那么你为什么不肯直接承认自己曾经偷窃呢?”
“偷窃是为了克服自卑。所以,当我们面对上流社会中的人时,我们则羞于承认自己有过某种行为。虚伪,是人的共同弱点;而道德判断却有着两重标准。”
“不对。任何社会都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这个标准是统一的,不存在两重性。”
“如果社会分裂了,道德还能统一吗?”
“社会分裂?”
“是的,由于经济条件和政治命运的巨大差异,社会分成上中下若干个等级,这个社会难道还是统一的吗?”
“边亚军,我们这个社会是存在着两个阶段,并且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不过,社会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统一的。偷窃,是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人生观的表现。这个阶级是腐朽的,正在趋于灭亡。”
“阮平津,你缺乏社会生活的历练,所以你几乎是不可理喻的。恕我直言,你裤带上的那根锁链,羞于示人,但在阮晋生看来却是维护道德的法宝。如果以道德来判断人的阶级属性,那么阮晋生是哪个阶级?是不是无产阶级的女人都要用铁链来拴牢裤腰带?所以,他维护的是等级、血统、家族荣誉,而绝不是阶级利益!”
“边亚军,你卑鄙!”
“对不起,阮平津,我有些忘乎所以了。”
“边亚军,如果没有你们这些流氓的猖獗,我就不会蒙受铁链的耻辱。”
“阮平津,如果没有你们的血统歧视,没有机会不均等带来的绝望,我也不会蒙受偷盗的耻辱,也不会有流氓的猖獗!”
“社会机会永远也不可能均等!”
“那要看这种不均等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凭什么你们生来就优越,就高贵,而我却是下贱、不可信任?与生俱来,无可更改,我只有认命?像西藏的农奴一样,含垢忍辱,等待来世?”
“你没有来世,边亚军,你作恶多端,寡廉鲜耻,只能下地狱!”
“你甚至都没有今世,阮平津。腰缠铁链却侈谈道德,你已经下了地狱!”
在他们争辩的过程中,付芳始终低头不语,但却极其专注地倾听着双方的言来语去。这时,她忽然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泪水涟涟。
“阮平津,你输了。这个姓边的,不仅长着一副黑心肝,还有一口钢牙利嘴。你虽然有钢链护身,他也能把它咬断。”
阮平津红了脸,恨恨地瞪了付芳一眼。
下半夜,篝火变成了炭火,霜气更重了,抬头看,黑黢黢的天空中布满了细碎的白色粉末,纷纷扬扬地降落下来。
阮平津的头发上结满了冰花。
“阮平津,你快回屋去吧,我们不再争吵了。”边亚军把白酒倒在一个搪瓷茶缸里,在火上烤热,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他的头上和脸上落满了炭灰和霜花化成的水珠,显得肮脏、倔犟而又可怜。
“不。我还想再听听你的故事,特别是偷窃。”阮平津固执地说,“你下手偷人家的东西,于心何忍?”
“算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说过,那是一种耻辱。”
“那么,你就谈现在和将来。”
边亚军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把缸子递给阮平津。你喝一口酒。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他说。
阮平津豪爽地接过茶缸喝了一大口,呛得她咳嗽不止c边亚军开始说:“周奉天死的那天,我和陈成大吵了一场。他逼着我立即洗手,从玩主的圈子里隐退,从此规规矩矩地做人。陈成是对的,因为按照当时的形势,他和我总要有一个人顶替周奉天,按陈成的话说,是当下一个冤死鬼。
“退却,我做不到。无论是对于生者还是死去的人,我都觉得自己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他们在我身后推挤着我,使我根本无从闪避。况且,我还有恨,强烈地仇恨阮晋生那些人。
“陈成没有强迫我,他自己走开了。当然,他也承担了自己对死者应尽的那份责任。从那个晚上起,我就强烈地预感到,我边亚军的归宿只能是一个,那就是像周奉天一样,最终会在一道看不见的钢铁壁障面前碰得头破血流、骨断肢离。
“当然,如果我能在这种巨大的碰撞中得以侥幸不死,我就算永远地获得了生存的权力。而且那将是一种极其辉煌的人生。因为只有到那时我才有可能摆脱掉心理的和世俗的束缚,彻底离开周奉天用生命划出的轨迹延长线,迈开腿走自己的路。我将凭借死亡和磨难给我遗留下的巨额财富,走向人生的辉煌和极致。”
阮平津被强烈地震撼了。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流氓,他也拥有将来吗?他有权利奢望人生的辉煌和极致吗?
“杀死阮晋生,为周奉天复仇,就是你的辉煌吗?”她问。
“以前曾经是,现在仍然是。我憎恨阮晋生。”
“为什么?”
“因为那条铁链。阮平津,如果他不肯相信你的清白,我就杀死他!”
“边亚军,阮晋生不相信我的清白,是因为他无法相信你。你,是清白的吗?”
(第三章第25节)
25
第二天清晨,边亚军送走了付芳。
他们在街上转悠了很久,进了几家商店,想给付芳买一双新皮鞋,但未能如愿。商店的鞋架子上空空如也。边亚军只好无奈地对付芳说:“我再想办法,一定买一双漂亮的皮靴给你送去,好吗?”
付芳别转过脸去,没有理他。
在郊外的一个僻静处,他们之间又有过一次亲密的动作,但付芳身体僵硬,很勉强。当时,边亚军突然用力把付芳拥进怀里,竭力要亲吻她的嘴唇,付芳厌恶地避开了。后来,他又强行把手伸进她的衣襟,抓住了她的乳房。付芳拼命挣脱开了。她的脸因为愤恨和恼怒而涨得通红。
边亚军无趣地吹了声口哨,只得作罢。
他们是在大院门外分的手。边亚军拿出一百元钱塞进付芳的手里。拿着吧,万一遇上什么事情用着也方便。他说。付芳的手指慢慢地松开,那些钞票一张一张地飘落下来,被风刮走了。她说,我想做的事情,不需要花钱。
你想做什么事?
她抬起头,眯着眼睛,久久地望着天空中那轮昏黄暗淡的太阳,平静地说:自杀。
那天上午,边亚军和付芳走了以后,陈成来到小四合院,接走了阮平津。
下午,边亚军去了北京火车站,弄到一张第二天去广州的车票。晚九时之前,他处理完了所有应该和必须处理的事情。之后,他去陈成家,向陈成和阮平津告别。
这时,阮晋生刚刚从陈家离开。
阮平津神色黯然,眼圈红红的。她似乎很伤心地哭过一场。
“平津,你怎么了?”他问。
阮平津摇摇头,没有说话。
“陈爷,她怎么了?为什么哭?”他又问陈成。
陈成把阮晋生来过的事告诉了他。陈成安抚他说,“你放心走吧,阮平津的事情,我会妥善处理的。”
边亚军点点头,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陈爷大恩大德,小生无以为报,给你磕一个头吧?说着,真拉开架式要行大礼。
且慢。陈成拉住人了。说:平津,你把那把太师椅搬过来,边亚军,等我坐端正了以后,你再规规矩矩地磕头。
大家都笑了。
在喝酒的时候,边亚军才从阮平津的口中得知,付芳没有回家。
她又一次失踪了。
听到这个消息,边亚军的精神一下子全垮了。他颓丧地望望陈成,又望望阮平津,哭咧咧地说:她告诉了我,要自杀。
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陈成说:“亚军,无论这里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替你承担下来,处理好。你必须放下一切,立即动身走。”
边亚军愤怒地瞪着陈成,大叫道:好陈爷,你别逼我,求求你了!
(第三章第26节)
26
付芳是跟在边亚军的身后回到城里的。他没有回到那个小四合院去找阮平津。她恨边亚军,也恨阮平津。至于为什么恨,她不愿想,也想不清。
她又到了褚金平的家。褚金平不在,那扇被边亚军踢裂了的屋门大开着。在邻居们诧异的目光的注视下,她用一块砖头把散了架的屋门砸得勉强能关合上。然后,她开始清理屋子,把屋里屋外收抬得清清爽爽。
中午,她为自己煮了碗面条。昨天晚饭时褚金平就是给她煮的面条。楮金平告诉她,爷爷生前最爱吃他做的炸酱面。老头子死的时候,已经穿上了寿衣,突然又睁开了眼睛,要吃孙子做的面条。后来,整整一大碗炸酱面下了肚,老头子才满意地闭上眼。
她不信,问:“你的爸爸妈妈呢?”
“跑了。”
“跑了?”
“台湾。”
她没有说话。不过,她突然对褚金平产生了信任感。
这个人简单、坦直、不虚伪。相比之下,阮晋生和边亚军者都是伪君子,在强烈的自尊心下面,紧紧包裹着深深的自卑。
自卑的男人,是女人的最大危险。
慢慢地吃完面条,洗净锅碗以后,付芳脱下衣服,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她很平静,她要一直这样躺下去。或者,等到褚金平回来;或者,等到死。
半夜,有人进了屋。付芳从昏睡中醒过来,顺手拉亮了电灯。
来人是边亚军。
据边亚军自己说,他和付芳在一起度过了一个疯狂的夜晚,如饥似渴、默契和谐、花样百出、精疲力竭。
不过,第二天傍晚边亚军陪着付芳去北京火车站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仍很冷淡。分手时,付芳连招呼都没打,径直进了检票口。
边亚军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傻了似的在检票门口站了很久。
一九九0年,边亚军第一次去香港时,在美丽华大酒店的一次冷餐会上遇见了一位美艳绝伦的妇人。他立即就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当年的付芳。犹豫了一下,他端着酒杯过去与她攀谈。
妇人的态度冰冷而又不失礼貌,“先生,对不起,您认错人了。”她彬彬有礼地说。那是一口纯正的京腔。
边亚军只得无趣地走开了。在他身后,妇人用潮州话对身旁的一位青年商人说:“大陆的改革开放也太过了,竟把杀人犯都放出来做生意。”
“那位先生?他是共产党?”青年商人油头粉面,一副工商巨子的派头。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殷勤地围在妇人身边打转。
“昏话!共产党就是杀人犯?老娘一家子都是共产党!
刚才那位先生,是黑手党,真正的大哥大!“
还是一口纯正的京腔,清晰、生动而又放肆无忌。
那天夜里,边亚军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
他拿起话筒。
“我是付芳。”话筒里传出妇人清亮的京腔。
“有何贵干?”
“边亚军,你,不想到我的房间里来吗?”
“……当然想。二十二年了。”
“……”妇人没有说话,话筒里传来几声啜泣。
(第四章第01节)
第四章
1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晚,北京市老红卫兵召开了它历史上的最后一次领袖会议。这次会议之后,这支以高干子女为主体的政治力量在组织形式上就正式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