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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夜雨打金荷-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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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平平淡淡,却仿佛敲金击玉,冷得和冰一样,直刺人耳。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连楼下外面街上也都有人听到。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楼上人只见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闪了一闪,便马上不见,谁也没看清。事后据酒保说他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像是个俊秀的哥儿。楼上那冯小胖子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向窗口去找那个人,旁人只奇怪冯小胖子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叫打那个冒失鬼个三七二十一的,反而还笑眯眯地喝酒?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发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漏,最后才见一串血淅淅沥沥从他喉咙里流了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口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翡翠杯子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的,杯子上却只留下一个小孔,杯子也没碎。楼上楼下的人只见人影一闪,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那也当真算鬼斧神工了!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过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支翡翠杯而杯不碎的吗?事后连这街上捕快请来的三义镖局的郑师傅都说那绝不是武功——那不是岳将军的英灵是什么?    
    “最后捕快也曾把看见的人一齐锁住拿问,只听楼下人说,当时隐隐只听到一声冷笑,找不见人,后来城门口有守军说隐隐约约见一头怪模怪样不知是马是骡的牲口驮着个人远远不见了,你说这事是不是透着怪异?”    
    众人都已听呆了。那老者又喝了一口茶,才又冲着那参将道:“所以小老儿劝你个军爷说话还是小心些。这楼上之事可是半分不假的,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余杭县的人都知道,冯侍郎现在还在办丧事呢。”    
    那参将虽鲁莽,但这类人也最敬畏鬼神,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先前那个书生却犹对他余忿未熄,冷哼一声,付账走了。在楼梯口却顿了下,自言自语道:“京中曹御史结交藩将,好得很啊!好得很啊!”


第一部分避祸(4)

    沈放先听着那老者的话时,便低声向三娘说道:“他说的那牲口倒像我在吴江长桥所见的那个一般。”    
    三娘微微点头,并不答言,用手拉拉他暗示他不要再说。却听那老者等那书生去远了,才又向那参将道:“你又得罪他做什么,你可知道他是谁?”    
    参将已知不好,想问又不好意思问,那老者已然说道:“他就是太学生陈左毅,自称是陈东再世,最会聚众闹事的,是清议中的首领。如今在朝廷中也很有些势力了,正要找曹御史下手,你可不正撞到他手里?”    
    那参将先还嘴硬,听到后来脸色发白,心中懊恼,不敢做声了。    
    旁边有人轻声道:“别说,现在清议倒有些势力了,也干了点好事。这陈左毅一干人前些日子不是扳倒了左都御史王槐?该,那家伙也坏够了!”    
    那老者听了不言,半晌停杯叹道:“哼哼,又成得了什么气候了!所议之事不过是负气使性,争的不过是对金是称‘父子’还是称‘叔侄’,可笑啊、可笑……”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便使尽了朝野上下吃奶的劲儿,才不过扳倒一个王槐,老虎头上打了个虱子,可老虎不照样还在?却先一个个自觉安邦定国了一般。你看那陈左毅得势不过两月,先把绸长衫换下了往日的旧布衫了,天下百姓还能指望他们吗?”说完又叹口气,吩咐伙计一声:“计在账上。”起身走了。    
    沈放听那老者说话大有道理,不由暗暗点头,想依靠这班士人学子,朝政是永无清宁的。那边说书的瞎子却已快把一段《吴越春秋》说完,只听他道:“……且说范蠡见那吴国已破,夫差身死,越王大仇已报,他也见着西施,两人自是彼此欢喜,更不待言。西施说道:‘大夫,想不到你我还有相见之日。’她违心事贼,这些年心中甘苦无数,说罢掩面悲泣,便有要投湖自尽之意。范大夫却忙一把拦住,柔声道:‘西子,我这一生事业已尽,成败功过,且由后世评说,正要与你泛舟五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你如何却要自尽?’    
    “说着握了西施的手,一个高材谋士,一个绝代佳人,虽心中各有疮口,但俱识得这人间的苦,其余话便也不用多说了。当日范大夫便弃官而走,走前修书一封,寄与宰相文种。信上面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越王为人刻毒寡恩。长颈鸟喙,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君何不速去?’意思是野兔打完了,就是猎狗该杀的日子了;功高骇主,不如功成身退。那文种还在犹疑,闭门苦思,忽然第三日,越王就叫人送来一把长剑,说道:‘文丞相送我灭吴七策,我只用了其中之三已灭了吴国,剩下四策何用?留在人间只怕也成国家大害,只有请文先生随先王去试行于九泉之下吧。’这分明是逼文种自杀了。文种长叹一声,只说了‘悔不该’三字,便拔剑自刎。可怜一代名臣,终究魂归黄土,哪及得上范蠡的逍遥自在?列位,这范大夫的英资雄才,方略谋算,种种胸襟,怎不让人称羡?所以到了本朝神宗时,王安石丞相每回想起这位范大夫的为人立事,便不由长吟‘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之句不止,以至于泪下。如今这吴江之上有一座三高亭,供着三位高人:范蠡、季鹰、陆龟蒙,为首的便是这范大夫了。”    
    沈放听他说的虽言语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范蠡也一向为他所钦慕,不由听了进去。此时不由叹了口气,想越王勾践虽毒,尚能容人到功成之后,而如今这昏君奸相,却终不能容岳将军至痛饮黄龙,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继续说他的煞尾,“列位,怎知范大夫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后,竟至无处容身了!”    
    沈放听了一奇,不知又有何惊人之谈?    
    只听那瞎子说道:“那吴江的三高亭盖于吴地,算是从前吴国所属,没想今日却已变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为前日有位吴中学子曲遇鸿做了一首诗,道‘吴人不解亡国恨,却祠范蠡供大仇’,说范大夫本是吴国的大仇,吴中之人怎可供他?几个吴下书生公议,便将亭中范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听得心中冷哂,这班秀才只知翻千余年前老账以充博雅,可惜虽记得夫差之仇,倒忘记眼前的金兵压境。    
    却听那瞎子又拉了几句胡琴,哑着嗓子说:“可笑这范大夫魂灵既不见容于吴,却更不能见容于越!秦丞相修会稽先贤祠时,列举诸贤,却也把他除名了。——为什么?秦丞相说:只为他临去留言,怨骂君王,竟对文种说什么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之类,不是将君王比之于禽兽吗?秦丞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义。范蠡枉为人臣,只顾自己区区小命,远走江湖,却陷君王于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贤呢?所以不许他配享会稽先贤祠——他秦丞相这番苦心,是要后世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语,把秦桧沽名做作之态却也描绘了个尽。沈放先还不知这话,听罢不由心中大怒:这是什么歪理?不肯给他昏君奸相鱼肉活剐的就不忠不义了?不由双眉一挑,骂道:“放屁!”    
    他这二字声音极大,本来无人注意这边。这时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过头来,想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骂秦丞相放屁?三娘早知不好,忙一脸小心地赔笑跟沈放说:“相公不情愿,也就算了,我不过白说说。”    
    众人方知是两口儿吵嘴,那女的说了什么,一言不和,招那男人叱骂了一句。只奇怪他看来也还温文儒雅,怎么这么粗鲁?三娘又可怜怜地对四座歉然一笑,算是为丈夫惊动他人赔礼。各人俱转过头,想:枉他娶了这么温柔的一个妻子。    
    沈放却已明白:想来这京畿地面上,秦桧必然耳目四布,何况两人正在避祸之时,自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一眼,低声笑道:“你这也可以算是陷我于不义了。”


第一部分避祸(5)

    正说着,只闻楼梯间“腾、腾、腾”一阵响,一声声十分沉重。楼上座客不由都讶然回头,望向楼梯口,正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走上楼来,竟然会这般山行岳移的气势。    
    三娘脸色一凝,忽皱眉道:“这人受了伤。”    
    沈放一愕:“你怎么知道?”    
    三娘只轻声道:“我知道的。”    
    然后侧耳倾听。只见她面上神色越来越惊讶,喃喃自语道:“左轻右重,走‘昆仑疗伤十八式’的‘忘忧步’,那是伤在膈下,动了肝脾了?气息不调、长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涩,中的该是内家掌力。一步一顿,一顿一提气,想来还有很重的外伤……真真奇怪,这么重的伤,这人怎么还能走得动路,没有躺下?”    
    沈放越听越奇,素来没听说三娘她精于医理呀,不由也跟着注目楼梯口,看是个什么人上来。    
    那人却上得很慢,半晌才走上楼来,可让人也着实吃了一惊——好凛凛然的一条汉子!    
    沈放仔细看去,只见上楼那人中年年纪,面貌苍拙,手脚粗陋,穿着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照理也不是特别高大,只是一望之下却猛的给人种威势的震撼。只见他面呈淡金,双颊泛青,瞳中见赤,沈放便知三娘说的不错,这人果是受了伤的。    
    那汉子左胁下还挟了个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岁的模样,相当瘦小,脸孔朝下,看不着脸。那两人俱是一身尘土,似是经过长途奔波。那汉子打量了楼上一眼,一言不发地便向靠板壁的空座行去。一转身,众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有人竟“哦”地叫了出来——只见他背后血迹淋漓,筋肉横糊,竟伤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来,像是被谁用一只钢爪纵横交错地抓了几道,难为他怎么挺得住?肉与破衣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心里都不由猜疑这大汉的来路——不是江洋大盗恐怕也是江湖豪雄。    
    那汉子刚一坐下,便叫道:“小二。”声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来是北方人氏。    
    那小二见他上楼就已心里打鼓,没奈何地只有蹭上前问:“客官有何吩咐?”    
    那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赊十五斤烧酒来。”    
    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慢,像怕店小二听不懂。    
    店小二听他一开口说个“赊”字,不由头皮就一阵发麻,他怕的就是这个——这么瘟神爷样的一个人,开口就赊,他如何敢赊给他,又如何敢不赊?    
    迟疑半晌,那小二低声低气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规矩,都是现银交易,不赊给生客。小的眼拙,不认识贵官,客人别怪。”说着便苦了半边脸等着挨骂,或是挨打,生怕那大汉会发起蛮来,盘算怎么脱身。那汉子却不见发怒,半天抬头道:“我生平没有不结的账,赊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牵动身上伤势。一抬头,众人只见到他脸上一双沉郁的眼。英雄落魄——众人不由都想起这四个字来。    
    那小二胆色一寒,只觉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直压上身来,要不是掌柜的刻薄,他怕真要端上来赊与他,赶快打发他走路好了。    
    沈放听那汉子口气平和,不是赌凶斗狠之辈,倒更像落拓江湖的奇士。更惊于他如此伤势还要喝酒。只见他人虽受伤,脸上却有一种英雄寥落、郁郁勃勃之气,让人看了不觉精神一振。沈放听那汉子一开口便说出个“赊”字,早已不由在心中暗赞,想以他的威势,若只管先叫上来,喝罢就走,怕这楼上伙计也难拦得住,却一开口就坦言“赊”字,足见他胸怀磊落,不欺黎庶。正思开口为他代付酒账,却又怕唐突奇士,却听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机回头,三娘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还在迟疑,三娘微微一笑:“记我的账。”说完她与那汉子对视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汉子眼中却冰冰冷冷,毫无谢意。小二见有人认账,忙不迭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来。楼上众人都奇那人如此伤势,如何还敢喝酒?十五斤烧酒,怕不能醉死几人?都要看他如何喝法。却见那汉子挥起一掌,拍去坛子的泥封,凑到鼻下闻了闻,冷笑道:“号称九年陈酿,最多只有七年,看来这好登楼也不过如此。”    
    说完便不再理那酒坛,却把身边孩子一抱,让他站在条凳上。众人这才看清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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