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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张老大确确实实上了当。公安局终于在商州城里把那骗子抓回来了。这人拐引了一个女人住在商州城的一家旅馆里,穿的是黑呢大衣,吃的是银耳罐头。公安人员敲门进去时,他正和那女人睡觉哩。被窝里拉出来,明晃晃的铐子就卡上了。法庭过审,量罪判刑,最后判那罪犯蹲七年班房;但那二万八千元钱,却已被他花去八千元。老大捧着二万元,身如筛糠一般,他不知道怎么个回去?见了村人怎么个说话?逢人打听,就找到县委的马书记,企望这一县之主的父母官能为他撑腰打气,出谋决策。
马书记接待了他。问到他的名字后,手指就在脑门上敲,叫道:“这事我知道,你们的副乡长打了个报告,还怀疑你是拿了钱去做自己的生意了。”老大说:“副乡长怎么能这样怀疑?我这么长时间没回去,家里不知出了什么事的?”马书记就说那个报告很详细,云云的孩子如何得病而死,张老二又如何自杀身亡。老大听了这些,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哇地老牛般大哭起来。哭过一阵,擦干了眼泪说:“书记,这都怪我,怪我没经验,受了坏人欺骗,对不起村里人!如今我丢了八千元,车又没有买到,这回去如何见人啊?!”马书记又详详细细询问了矿队的事,很是一番同情,当下写了证明,证明老大确实是上当受骗,让村人不必怀疑;同时也告诉老大,以后不要找私人联系买车.待县上有了汽车的指标,第一个就照顾矿队,随时通知他。末了说:“这个矿队,我是应该去看看的,既然生产情况不错.就要坚持办下去!”老大走出县委,思想天下还是有好的领导.心里不免骂了几声副乡长,自个踅进一家饭店,花了二元钱要了酒肉,放开肚皮吃喝了,然后搭一辆车回村。
车在村前的漫坡处,他就跳了下来。一时立脚不稳,从缓坡往下滚.树权划破了裤子。他将那破处挽了个疙瘩,摸摸捆在腰间的那一沓钱,一瘸一跛进了村。村里有人发现他了,嘴张得老大发不出话来,他向人家招呼,人家还是愣着,接着就飞奔而去。大喊:“老大回来了!老大回来了!”刹时,村中鸡飞狗咬。他心慌了,浑身骚痒疼痛难忍,明白迎接他的将是一场更可怕的难堪,不觉一阵悲伤、怨恨、委屈,泪水哗哗哗地流下来。他走过河边,掬起刺骨的水洗脸,想克制自己,稳定情绪.却一眼看见了那河滩里,有一堆烧过的灵铺草,和摔碎的瓦盆,明白这是为老二送葬时的遗留物,悲声叫着:“老二,老二!”河对岸的阿黄就旋风一样过去,湿淋淋地在他面前汪汪大叫。老大抱住,问道:“老二埋在哪里?阿黄,老二埋在哪里?”阿黄掉头就往坡上跑,老大随后紧跟,来到一个新堆的坟前,他就扑倒在地上了。
云云和奶正在家里纺线,剃头匠跑进门说:“老大回来了!”云云的线嘣地断了,急问:“人在哪儿?”爹说:“我听人说他回来了.快去他家看看吧!”父女二人小跑到老大家,家里没有老大的人影:小梅在给猪剁草,一刀重,一刀轻,人瘦得失了形。听说大哥回来了,小梅说道:“必是到二哥坟上去了!”仨人就来到老二坟上。老大悲恸至极,双手捶打着黄土在哭,在嚎,一会儿哭老二,说父母死后,就留下他们兄弟两个,如今他这当哥的不好.害了这个家,也害了老二。原想使村子富起来,媳妇好找了,他一定给老二成家的,可老二却干出这种事来,早早地就死了。一会儿他又哭起自己的儿子,怨恨既然这么快死去,为什么就要托生在他名下呢?末了又哭自己,他诉自己的苦难,诉自己的冤枉,骂自己不是好哥,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可他是为了这个村啊!假如心能掏出来的话,他就会掏出来让每一个人看的呀!哭声悲天恸地,云云、小梅也皆泪水扑簌。剃头匠本准备好好教训老大一顿的,听了他的一番痛苦,明白了女婿在外受到的苦楚,也怨气消去,悲哀上心,身上阵阵发冷。小梅说:“大哥,不要哭了,回吧,这么冷的天,伤坏了身子怎么办呀?”云云就过来拉老大,剃头匠说:“让他哭吧,把肚子里的冤枉都吐出来对他好哩,真要窝着,才能伤了身子。”那老大就又哭了一阵,站起来,面对着岳丈“噗咚”一声跪下说:“伯,是我连累了云云,也连累了你老人家!”剃头匠不禁泪水涟涟,低头先慢慢回家去了。
云云、小梅拉着老大回到家来,门前却聚了许多人。他们不是来看望、安慰老大的,是来讨要钱款、质问罪行的。当这家空空无人时,他们大声吵闹;这会儿,老大回来了,他们却都噤口不语,且闪开一条路让他过来。
老大招呼大家坐下,拿出烟来让抽,牛磨子就说:“老大,你别装模作样!车呢,买的车呢?你逛了这么长时间,到外边大世界快活够了,可我们的钱呢?我们要钱,乡亲们的钱是血汗换来的啊!你回来了,好,你红口白牙给大家说呀!”云云立即回答说:“你还让不让人活?他才到家,一口水还没喝。你们是想再抢这个吗?!”小梅也说:“你们都来干啥?来打我哥吗?你们要是有良心,也该明白这矿洞是谁先开的,怎么开的,是谁先让大家都去开,是谁把大家组织起来?大家筹了钱,这钱又是靠什么得来的?我大哥为了这个村子,什么亏都吃了,什么罪都受了。出去买汽车还不是为咱村的矿运交的快,利润回收得大?他去县城受了人家的骗,辛辛苦苦总算把事情结束了,才一到家.你们就来围着;你们忍心吗?你们都回去!回去!!”
人们却并不走。后来有三个人低头走到院门外,牛磨子说:〃这么一说,咱们的钱就没啦!”老大就站起来说:“都不要走。你们来了.正好,就是不来,我还要叫大家来的。我是要把这次出外的情况汇报给大家。我知道买车的钱是一家一户分分文文攒起来的,咱们村还穷,谁要把这份钱私吞了,糟蹋了,天地是不会容的!我告诉大家,车暂时没有买到,但县委马书记已经答应.车由县上给咱们拨指标,指标一下来他就通知我们!”
人群里议论开了,牛磨子却说:“别听他花言巧语!马书记是什么人.一县之主,我们的父母官!马书记能认得你张老大是谁?你别打肿脸充胖子,唬弄人了j那我问你,车你买不来,钱呢.钱呢?”人群也应着声儿要钱。
老大就背过身去,解开了腰带,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口袋,高高举着.说:“钱在这儿!我张老大有罪的是没有经验,上了坏人的当:那人说能买到车,把钱拿了到处流窜;后来公安局逮捕了他。追回了这笔款!有人说我拿了钱去做私人生意,这里有马书记的证明。如果大家一定要这笔钱,现在就可以退还给大家。咱有帐本,小梅,你去叫会计吧。”
小梅把会计叫来,一宗一宗把所筹积的车款退还了。村人拿了钱.再没有说话,就退散回去。最后只剩下牛磨子一人了,老大让他在帐本上签了字,说:“拿了你的钱,走吧!”牛磨子一张一张,手蘸唾沫点了票子,说:“这么一退就完了?我这钱要是存在银行,也不至于就这些吧!”老大说:“你是说利息吧?你自个算算,看一共有多少利息钱,我可以给你。可我告诉你,这矿要再开下去,矿队的人就要严格审查,你是挖不了的,你
那傻儿子怕也不合格的。”牛磨子冷笑着说:“你还想办矿队呀?”老大回答:“说的对!你算算吧,多少利息呢?”又回头叫道:“云云,给沏一壶茶,让喝了慢慢计算!”云云从屋里出来,没有端什么茶壶,却将一盆污水哗地泼在院子里。牛磨子站起来说:“罢了罢了,让你老大占个便宜!”
牛磨子一走,老大一下子软下来,痴痴地坐在那里不能起来。姑嫂两个扶他到炕上睡下,小梅说:“哥,这么说,那钱没损失一点?”老大说:“损失了八千。我是把咱两家的钱,还有矿队的那一笔积累垫在里边了。我想,矿队的钱咱不动,咱那辆拖拉机在矿队运矿,用一次付一次车费,以后就折价归矿队吧,剩下欠的钱,我再想办法,很快给集体还清。”云云和小梅昕了,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老大说:“只要矿再挖起来,
钱又会回来了嘛,不要哭,不要哭。”说着自己却也哭了起来。
二
老大决心要把受到的损失补回来。但当他准备领着矿队重新开工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不干了,无论如何动员,回答是:“算了,咱是穷命,享不得锑矿的福哩!”
老大愁得嘴噘脸吊,夜里提了一瓶酒去和导演喝,将一肚子冤枉苦楚倒给导演听,导演说:“我也在琢磨村里这事哩。你为全村的事情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神,终了还是失败一场。我这部影片正要在这方面提供出个思考的问题。”老大说:“依你说,这矿队就让完蛋算了?”导演说:“怎么能算了?我的意思是矿还要挖,但往后就要多注意怎样使村人自己认识自己,自己坚强自己。当然,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力所及的,也不是一天
两天就可达到的。你们这个地方太偏僻,太落后,就说穷吧,穷了还不知道为什么穷的?靠什么来富?这样,就是真的富了,那也会导致为富不仁啊!”老大直点头,深感导演想的深,看的远,比自己高明,就讨问往后怎么办。导演详细问了他在县城发生的事,就说:“这里的人说老实也老实,说野蛮也野蛮,说灵灵得如狐子一样,说蠢也确实掂不出轻重。正因为这样,他们迷信,迷信神鬼,也迷信上边的大官。现在要把他们组织起来,一方面慢慢改变这些秉性,一方面还得利用这些毛病,因势利导。既然县委马书记支持矿队,你何不给他写一信,汇报这里的情况.让他来一趟,说不定事情会好起来。”老大突然眼里放光,叫道:“这话使得!只有马书记来了,村人会听他的,就是乡长、副乡长他们也不敢怎样。等把汽车买下来,我要搞专业采矿队,像外地厂矿一样,培训技术人员,建立规章制度。这矿虽然国家看不上开采,可我们一个村开采,也足够开他几十年,上百年的!”导演说:“好,这设想好,到时候我再来拍电影,就专拍你们这矿队!”俩人话说得投机,一瓶酒就喝个精光。老大还要回家去取,导演说明日还要工作,不敢再喝了。老大问电影拍摄了多少了?导演说:“河畔再拍三场戏,古堡再拍两场,最后到烛台峰道观拍一场,我们就该收兵回营了j拍最后一场戏,你协助我一下,让村人都当群众演员,一定给你上个镜头哩!”老大笑了笑说:“行哟,拍好了片子,得一定先在我们这儿放映第一场呀!”说完就东倒西歪朝黑夜里去了。
五天后,一辆北京吉普开到了村前河畔,车上下来了正乡长和副乡长,两个乡长之间是一具矮矮胖胖的人。老大立即认出这是县委马书记,迎上去握手。
书记的到来,轰动了整个村子。村子里自’古以来,还没有任何乡以上的领导来过,人全围着看。书记的眼光一瞅到谁,谁就木木地笑。书记才一转身,嘁嘁嚓嚓就评头论足,说书记头大,口大,前额饱满,是天生的官相。书记于河滩召开了村人大会,要求把矿继续挖下去,矿队依旧由村长和老大负责。并说关于运输车辆一事,县上新到了几辆车,决定拨给这里一辆,车钱一时拿不出,由县上出面担保到银行贷款。书记的话毕竟
是有权威的,原矿队的人就又上马了。老大连夜派人点灯清理矿洞,检查修复支架,天一明,他就和两名助手装了矿石往县上去了。
老大一走,牛磨子就在村里放风说:“矿山是国家的矿山。开矿是马书记让咱开的,咱听书记的,好好为马书记干吧!”又去鼓励村长,让村长领头上山去好好热闹一下,说:“如今书记让你来领头,这村子吉兆要来了!虽出过麝,出过老二那角色.可咱这地方毕竟是好,多亏烛台峰上有个道观,有棵九仙树,咱何不请了鬼子班吹吹打打,给山上诸神送送‘纸火’呢?”村长便听了牛磨子的话。当天早上就组织做“纸火”,又去湖北那边请了鬼子班。
每年四月二十日,道观上过庙会,这“纸火”是要送的。如今突然送“纸火”,仅局限这个村子,就以各色纸糊成丈八、二丈高的纸吊,高高用竹竿挑了,敲锣打鼓送上山去,献给道观的各个神位,后烧化在九仙树下。牛磨子的主意很符合村人心境,灾灾难难好长时问了,如今否极泰来,是应该祭祀山上神仙啊!村人虽平日吝啬,为了一分一文吵架斗殴”但对于祭神拜仙,却显得大方异常。当时,集体买纸回来,各家便去交待,
会做纸人的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