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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丽卡默不作声。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他,可是,从前的种种事情使她有了奇怪的想法。她要现在就开始一种别样的生活,再不要过梦似的昏昏沉沉的日子,再不要给她造成无数痛苦的无聊的渴望。对于她来说,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要热情大胆,充满桀骜不驯的力量。于是她又想到他——她要报复,一种奇耻大辱。她要委身于第一个前来的男人,不论是谁;就因为他曾鄙夷她,所以她要让他受到完全、彻底,也许还是致命的侮辱。这一切在她心里迅速变成了计划和决定。这是一种残酷的、选择受新侮辱的自我折磨,为的是忘记这时候还在火辣辣地疼痛的旧侮辱……她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一个年轻人,很年轻,还完全不懂那事儿,完全不明白那事儿。他应该就是第一个到她身边来的男人……
于是她突然急切地以和蔼的态度回答,说他可以陪她同行。这倒使那年轻人犹豫不决起来,拿不准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但是有几个问题,例如她从音乐会上随身携带的观剧望远镜和她那高雅的言谈举止,都使他改变了对待她的表面态度。他依然还很拘束。他其实还是个半大孩子,穿一身军装看上去显得很古怪,仿佛套在武士的假面道具里。所以迄今为止他的艳遇都很简单,以致都不成其为艳遇了。现在他是第一次面对一个真正的谜。因为有时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待几分钟,对所有问题一概听而不闻,如在梦中行走,随后又突然以一种像是挑逗的柔情同他一起笑,同他开玩笑,还带着挑逗性的转眼就忘掉的体贴温情。但是有时候甚至他也觉得,她那笑声中有虚伪的声音。
实际上,埃丽卡花费了不少力气来扮演这个热情女人和轻佻女人的角色。她知道结局会是什么,她要的就是这个,可是一种隐秘的恐惧一再潜入她的心中,她这是自己对自己犯罪啊。然而不能积极进行的报复计划,现在在这儿找到了一种手段,尽管是在矛头对准自己的错误方向使用它,但它是令人欣喜的,力量强大的,她那女人的情感无法进行抗拒。要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发生吧,即使将来悔恨……只要对那一次蒙受的侮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只要忘却,即使在一次陶醉中,在一次人为的和一次毁灭性的陶醉中……但只要不再去想那次蒙受的侮辱……
于是她愉快地接受了志愿兵的建议,让他陪同她一起去一家饭店开一间单独的房间,虽然她也模模糊糊地预想到,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不愿去想这些事……她只求不总是去想……
先上来小份的晚餐,她没吃什么。但她喝葡萄酒,贪婪而急促地喝了一杯又一杯,为的是使自己麻木。然而她没有取得完全成功。有时候她还非常清醒地综览自己的全部处境。她观察自己对面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个恰当人选。最好她不要希望得到他,因为他是个好小伙子,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结实有力,有一点虚荣心,头脑不十分聪明……他永远不会知道今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一个可怜的受折磨的人的生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到了后天她就会把这个人忘掉。而她就是要这样……
在这样想的瞬间,她的眼睛有一种梦幻般的神情,她的面庞画上了内心痛苦的阴影。然后她便慢慢地进入了梦境……她的手指轻轻颤动……她忘记了一切。那些遥远的、已经沉落的景象又要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出现……
然后突然间有一句话或者一次触动又把她惊醒过来。她总是得有一点时间来真正适应种种事情。不过她又端起了酒杯,而且一饮而尽。然后又一杯接一杯地喝,直至感觉胳膊沉重地垂下……
这时候志愿兵把座位移了过来,紧贴着她。这,她还能觉察,但是她继续平静地逗引他……
不过她逐渐感觉到了酒的作用。她的目光游移不定,看东西犹如隔着沉重的滚滚流动的烟雾阴云;她听到的温存话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十分模糊。她的舌头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她已经觉察到,虽然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她的思绪还是混乱的。她觉得眼前有耀眼的闪电和嗡嗡的声响。对此她都无可奈何。但是,伴随着把她拥抱得愈来愈紧密和愈温柔体贴的疲倦同时,那种忧伤也再度出现:半是醉酒人喃喃诉说的、无缘无故的忧伤;半是整个晚上在她的胸中翻腾、一直还没找到出路的苦痛。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悲哀里,对于外部世界她麻木了,没有感觉了。
那年轻人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态度,心中无数,不知如何是好。他以为她喝醉了,要让她清醒,他觉得利用她酒醉占便宜于心有愧。但是她的麻木冷漠不是用劝说就能消除的,而是还要用讨好的亲吻。他给她扇扇子取凉。但是当他想要解开她的衣服的时候,发生了使他惊慌的意外事件。
就在他楼她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投人他的怀抱,痛哭起来。这是一次极为可怕的抽泣。这不是醉酒人那种忧郁的昏昏沉沉状态,而是在她的哭泣中有一种很强的力量。她那神圣而深沉的全部痛苦,如同一只长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现在突然用野性的力量冲破了栅栏。这种她隐隐意识到的痛苦,使得她不停地颤抖。埃丽卡的哭泣发自内心最深处,一切的一切此时似乎变好了。因为这泪水炽热的重负和未被释放出来的激动心情,以及被压抑的精神苦恼,像在暴风雨的猛烈冲击下从她心中挣扎出来。她不住地哭泣。突然一阵战栗传遍了她无依无靠的柔顺的身体。但是她的两眼热泪泉涌,好像还不愿流干。眼泪仿佛把她的一切辛酸悲伤都冲刷掉了。悲伤慢慢停止了,就像是形成的结晶,只会变硬,不会变软。不是她的眼睛在哭泣,是她的整个苗条柔软的身躯在猛烈的冲击下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年轻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痛苦发作,完全束手无策了。他努力使她平静下来,轻轻地,亲切地抚摸她的深色发辫。他看她哭得越来越伤心,哭得很累,心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情,对她充满同情和好感。他还从来没有听到有谁这么哭过,他对这闻所未闻的痛苦一无所知,但能感知它的伟大,这使他对这个无可奈何地躺在他怀里的女子不由得顿生敬畏之情。他觉得触动这个十分软弱、无力进行最低限度抵抗的身体是一种犯罪。然后他逐渐恢复了意识,对事情处理得也很出色。这次不寻常经历所产生的孩子式的喜悦增强了他的意志力。他在听她说出住址以后,就要了一辆车,把她送到家里,说了些友善的安慰话,便和她告别了。
埃丽卡又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毫无醉意。只是最后一段时间里的事情,有点模糊不清。但是她再不是怀着羞惭的恐惧进行回想,而是在平静的休息中进行回想。在她的热泪中有她整个青春的心灵和她的全部伤痛:高贵而令人窒息的爱情;难于忍受的莫大羞辱以及最后几乎实现了的自我糟践。
她慢慢地脱去了衣服。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因为有些人不是为恋爱而生的,为这些人盛开的,只有期望的神圣颤栗,他们太过于软弱,承受不了令人痛苦的幸福。
埃丽卡沉思她的生活。现在她明白了;爱情不会再来找她了;她再不能迎着爱情走去了。她最后一次感到放弃的悲哀。
她在难以理解的羞愧中又犹豫了片刻,随即在镜子前面脱掉身上最后的衣裳。
她还很年轻,美丽。她雪白的身体里还有闪光耀眼的青春朝气。她那因内心激动起伏不定的胸脯颤抖着,呈柔和而几乎单纯的曲线,如轻柔的韵律般流畅的线条。力量和柔性在肢体上显得光彩夺目。她的一切都是为了有力地接受并接受一种使人幸福的爱情,为了互相既给予对方又从对方获取极大的欢乐,为了迈向最神圣的目标,并且在心里体验美化的创作奇迹。难道她的一切都尚未加利用,就要毫无结果地消逝吗?就像一阵风吹走鲜花的美丽?就像是人生一望无际的禾束成堆的庄稼地里一颗无声无息的谷粒?
她突然萌生了温和的听天由命的想法,并拥有了经历过巨大痛苦的人们所拥有的尊严。她也有了这样的主意:她的青春年华原是为一个人,为惟一的一个人而存在的,他渴求过她又蔑视她。连最后的这次最艰苦的磨难也再引不起她的怨恨了。她忧伤地把灯熄灭,一心只渴望着温和梦乡里的轻柔的幸福。
这短短几个星期为埃丽卡·埃瓦尔德的生活划定了界限。她所体验到的一切都包含其中。这以后的许多日子都如同陌生人一样,无关痛痒地从她身边一滑而过。她的父亲去世了,姐姐嫁给一个官员,亲戚和朋友各个有其幸与不幸,只是命运不再让她进入孤独的时间,生活也再不能用暴风雨般的威力对她造成损害。现在她明白了一个深刻的真理:她奋力追求的伟大神圣的心灵平静,只有通过深刻的、给人锤炼的痛苦才能获得;对于没有走过痛苦道路的人来说,是没有幸福的。她从生活取得的这点平凡的智慧并非冰冷而毫无成果的。奉献爱心的能力曾经使她的本性激动得强烈地痉挛,现在把她引到了孩子们的跟前。她教他们音乐,给他们讲说命运和命运中潜伏的危险,如同谈起一个必须小心提防的人那样。日复一日,她的岁月就这样地流逝了。
每逢春回大地,每逢温暖的给人欢乐的夏天来临,她的夜晚便也总是洋溢出真挚热诚的美……
这时候她就坐在敞开的窗户旁的钢琴跟前。从外面颤悠悠飘进初春带来的好闻的浓郁香气,大城市的喧声显得十分遥远,如同把波涛汹涌的浪潮抛向白色岸边的大海。金丝雀在房子里啾啾唧唧,非常欢快地奔跑跳动。在走廊里可以听到邻居家的男孩子们兴高采烈玩耍的喊叫声。但是如果她开始弹琴了,那么,外边就会变得一片安静。然后房间门就被很轻很轻地推开,一个接一个小男孩的头都会伸进来,聚精会神地听琴。埃丽卡用她白哲的细长的手指弹出优伤的旋律,旋律似乎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清亮,其间穿插着即兴演奏,轻轻地响起消逝了的回忆。
有一次,她在这样弹琴的时候,想到一个她记不起来的音乐主题。于是她反复弹奏着,直至蓦地认出它来:原来这就是那首民歌,是他用来开始他的恋歌的那首忧郁的情歌曲调……
这时候她垂下手指,又想起了过去。她的思想已经完全没有了怨恨和忌妒。谁知道呢,当初他们如果不相遇,也许更好?……如果他们和好呢?这种事谁能知道呢?……不过……——她几乎为这个念头而害羞——她很想跟他生一个孩子,一个漂亮的金黄色鬈发的孩子。孤单的时候,她就可以抱着孩子摇动,就可以照料他……
她微笑了。这是多么愚蠢的幻想!
她的手指又重新摸索着,寻找那已被遗忘的爱情主题……
灼人的秘密结交神速(1)
机车一声嘶吼,塞默林①到了。黑色的列车在高处银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停留了一分钟,下来几个面貌各异的旅客,又上去了几个。到处是恼人的噪音。随后,机车又沙哑地嘶呜起来,扯动黑色的车链,发出一串声响,冲进隧道的洞口。广漠的景色又清爽地展现在眼前,明净的背景,像是被湿润的风刷洗得分外清新。
①塞默林(der Semmering),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的一个隘口,在维也纳附近,海拔985米。塞默林是奥地利著名的疗养避暑胜地,也是开展冬季运动的场所。
下车的旅客中有一位年轻人,他衣着考究,步履自然而轻盈,让人产生好感。他迅速地走在别人前边,上了一辆到旅馆的小型马车。马儿不紧不慢地在上坡路上嘚嘚地小跑着。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的气息,那惟独五六月才有的轻盈的白云已经在天空中飘浮,像身穿白衣的多情的小伙子,在蓝色的天空里嬉闹,时而藏身在高山背后,时而互相拥抱,继而挣脱分开;有时像手绢似的揉成一团,有时又散成丝条,末了,又调皮地给群山戴上一顶顶白色的帽子。高空中风在奔驰,猛烈地摇动着细长的、被雨水浸透的树木,摇得树枝咔咔作响,像火花喷射般飞落下千百颗晶莹的水珠来。有时似乎从山里飘来清凉的雪的芬芳,让人在呼吸时就有了一种既甜又冲鼻的感觉。天地万物都在骚动,显露出孕育中的焦躁不安。马儿已经开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