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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知道你已经安顿下来的消息,我与艾莲都很高兴,我已经开始上课了,第一个学期没有当班主任,办公室里面的女老师都很讨厌,没有什么人能够说说话,也没有人一起看小说,我教我的学生背古诗,叫他们背“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他们都是十三岁,我看着他们就会想,自己算是过了青春期了么?我其实一点也都不像是个老师,我自己的十三岁还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艾莲的工作不太顺利,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也只赚一点点的钱,我叫她给你写信,但是她不肯,我想她还是有点喜欢你。对不起,我又在瞎想了。
我与艾莲住在一起,我们都很好。
另外,我想你可能想知道Mary的消息,昨天我回学校去领资料的时候听说她自杀了,在此之前她已经节食两个月了,她每天都把食物倒进厕所里面冲掉,她还是用一支铅笔自杀的,我知道结果很惨,这是最近我所得知的最最震惊的事情,很庆幸我们都是这样正常地走过一个个关口。所以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想念你的小夕、艾莲
这是我来到北方以后小夕给我写来的第一封信,之后她又断断续续写来过一些,只是越来越少。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学生,自从六岁以后就突然之间不开口说话,现在学校也是尝试着接受她,她因为常年不与外界交流,所以智力水平依然停留在十岁儿童的程度。小夕这才想起来自己中学里面是什么模样的,被所有人称为野马的女孩,其实只是因为心里面怀着巨大的秘密,同性的爱情像是罪孽一样折磨着她,她用冷漠和歇斯底里来掩饰自己,其实心里最最害怕被人发现这样的感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闭呢。
我又努力地往南方岁月去的时候,尽管相隔短暂,但是很多人的名字都已经记不得了,很多事件被重叠在一起,全部都是面目模糊的,而那让我耿耿于怀的中学时代却在记忆里再次熠熠生辉起来。关于Mary的死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但是我总是不愿意去承认她的死,我希望她还是那个背着书包紧盯着所有人的女孩,警惕而恶毒,但是终有一天会长大,终有一天会走出这漫长的日子,将体内的毒素一点点地排出来,但是她太急,太胆怯,还是等不到那一天。我们都是凶手么,如果照忡忡的说法,我们是踩过了她的头顶,走到现在。但是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时间果真冲淡很多东西,要是Mary的死发生在大学的宿舍里面,或许真的将带给我和忡忡改变人生的震撼,但是如今这些已经难不倒我。
高一的时候我叔叔因为肚子里面长了瘤去世了,他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人,在我最后一次去探望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蜷缩成很小的一团,躲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面,肚子因为里面有很多积水而鼓了起来。妈妈说手术打开腹腔检查的时候里面已经长满了肿瘤细胞,是很艳丽的红色,于是我一直都远远地站在床沿,不敢靠近,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个呻吟着的面色蜡黄的男人是我的叔叔,他身体上插满管子,气息奄奄地说疼。自此以后我就一直拒绝再去医院了,我拒绝探望,被家里人视为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但是我宁愿顶着这样的罪名,我但愿自己只记得叔叔健康时的模样,黑头发,笑起来很爽朗,而不是被死亡摧残的模样。
后来追悼会恰逢会考,爸爸妈妈瞒着我,我是晚了一个礼拜才知道叔叔去世的消息的,我只是钻回到被子里去,依然是那副拒绝的模样,而悲伤则是到一年后他落葬时才汹涌而来,隔了那么长的时间我才能够使自己相信,一个人的离去是这样的轻易。
小夕最后给我写来的一封信里面说,她成了一名还未受洗的教徒。之后她就再没有写过信来了。我把小夕的信都放在抽屉里面,还有照片,还有忡忡的明信片,我舍不得扔东西,从山坡来到北方的时候,除了脚踏车带不出来,我几乎带来所有的东西,甚至连小纸片都装在塑料袋里面封了口一起带过来了。
“你要好好地整理房间,这样才能够嫁得出去。”
“你得扔掉一些东西,不能够把什么东西都藏着。”
“你有衣服要送出去干洗么?我帮你带出去。”
灿烂总是隔着门叫我,她语速很快,房间里面也到处都是她的脚步声,她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一会儿擦地一会儿削水果一会儿煮咖啡,放放音乐,哼哼歌,打电话,却并不吵闹,就好像房间里面有很多安静的人住着一样,其实就只有她和我两个。
“你为什么叫灿烂?”我总是询问她,我觉得像是八十年代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名字。
“叶灿烂,灿烂,这是我的小名,从小爸爸妈妈就这样叫我。”
灿烂是个还没有成名的摄影师,她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暗房里面工作的,我最最讨厌她在暗房里面的时刻,因为不能够去打扰她,她的工作时间或长或短,作息时间根本无法确定,常常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刚刚从暗房里走出来,身上弥漫着显影药水酸溜溜的气味,耷拉着两只眼袋,恨不得立刻就倒头睡去。这时候房间里面就太安静了,静到听得见隔壁小孩挨骂哭叫的声音,也听得到闹钟分秒走动的机械声,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骨头咯吱咯吱响的声音。
我自己去洗热水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能不能洗上一个舒服安宁的热水澡已经成了我判断一个地方能不能够居住的标志了,不管那屋子再怎么蹩脚,潮湿,蛇虫百脚,只要有个房间可以独自洗个热水澡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这就像是一个标志,一个警醒符号,告诉自己这终于是从那乱糟糟的少年时代里走出来了,不再担心用冷水洗头,头发都纠葛在一起,不再担心那稍纵即逝的热水。把热水调到最大,北方的室外已经是冰天雪地了,房间里面却是四季如春的温暖和干燥,顺手把内裤一起洗了,然后搭在边上的暖气片上,只要一会会儿的工夫就烘干了,干到几乎要裂开来,这就是北方了,用暖气片搭建起来的北方。
《往南方岁月去》 第二部分到北方已将近半年了
这时我来到北方已将近半年了。
刚下飞机我就跟随着人流往外面走,走过那些长长的灯光明亮的通道,恍惚间觉得这短时间的飞行就穿越了遥远的距离令人不习惯,在门外围满了接人的人,黑压压的叫我迈不开步子,我低着头试图快速地走过这条长得惊人的通道,还感觉那些黑压压的目光全部都射向我,我竟然害羞起来,面孔也绯红起来,心里却很骄傲,我就是独自一个小小的人儿拖着巨大的箱子走路,没有人来接我,我不用环顾四周,我只顾低着头向外走去,几乎已经可以闻见外面的空气,这北方的陌生而令人兴奋的空气。
突然在身后有急促而雀跃的脚步声响起来,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去就有一个香气扑鼻的女孩从我身边擦过去,她背着双肩包,穿着低腰阔脚牛仔裤,露出里面的一截彩色条纹内裤来,她尖叫着发疯般地奔向一只装在狗窝里面的雪那瑞,像是久未见到的亲人。
而令我呆呆愣在原地的并非是这些,而是她一头染成绿色的短发,根根俏皮地竖起来,她奔跑的时候就像是一棵生机盎然的小树。
“忡忡!”我几乎是扔下所有的行李大声叫出来。
她回来头来,好奇而友善地望着我,周围的人也都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我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而更要命的是,我显然是认错人了。忡忡没有这样大而甜蜜的眼珠,也不会在胸前斜挎着一个LV的小拉链包,我很快就发现,她是个典型的富家女孩。但是她已经向我走过来了,我无地自容,小声地说:“我认错人了。”却忍不住要再看她,盯着她绿颜色的头发看,她笑起来,她开朗的笑令我感到不再那么窘迫,甚至要感激她。就在她又要转身走的时候,我鼓起勇气来问道:“你的头发是在哪里染的?”
“你也想染么,我带你去。”她的声音也是青葱跳跃,与我所遇见过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这就是我来到北方的第一天,我一下飞机就遇见了染着绿色头发的灿烂,她坚持要用车子送我去目的地,可是我根本就还没有目的地,我想先去出版社报到,却已经是傍晚,出版社一定已经下班了。这里的傍晚来得特别早,仅仅是五点就已经暗了天,我坐在车子里惋惜着,南方白昼最长的时候,直到九点多才是真正的黄昏,我们坐在山坡上抽烟喝啤酒,难怪觉得时间怎么挥霍都不为过。而现在呢,夜幕已经彻底降临,好像时间开始逼债,紧紧地跟随在身后。
可是这就已经是北方了呀,我踏出机场的时候忍不住停下脚步来狠狠地吸一口空气。
北方城市的马路又宽又长,总是一条通到底,我第一次在北方迷路的时候就沿着一条马路笔直走下去,我想走到下一个路口去看看路名,但是下一个路口迟迟不来,这条马路简直可以一直往下走。风沙迷到脸上,单球鞋里面的脚冻得疼起来,怎么走都走不到下一个路口,心里含着委屈,又觉得脚下走的路都已经不真实起来了,完全像是在小时候的梦里面才会出现的场景。后来灿烂告诉我,北方的很多路都是这样的一通到底,有些甚至是贯穿了整个城市的。要过马路是最最麻烦的,必须事先想好到哪里转弯,否则一旦错过一个路口,就有可能得走上十几分钟的路才到下一个路口,而每条马路的中间都被铁栏杆拦死,断绝了一切乱穿马路的可能性,逼迫着你向前走,逼迫着你在走路的时候提高警惕,不要错过路口。
我心想,忡忡一定是要恨死这样的城市的。没有小路,没有曲里拐弯摆满了的路边摊,没有住满人家的小弄堂,根本也就没有近路可以抄。而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念起旧来,在无遮无拦的马路上拖个包走路,我怀念起东面城市里那些小马路来,还有沿着马路造起来的墙,还有梧桐树,都好像是给行走者的庇护和依靠,与之相比,北方城市的无遮无拦着实是令人感到孤寂的,这整个城市就在暗示着一种孤独的可能性。
六点钟的下班时间,所有的马路都堵车,我坐在灿烂的车子里面,外面车灯与车灯连成了龙,极其缓慢地移动着。灿烂坚持要将下了飞机以后没有去向的我带到她的家里住,她就像我在这之后遇见的很多北方女孩一样宽厚而且大方,但是这种大方有时候也困扰我,令我感到善良的做作和压力。或许我的确是小夕所说的那种比别人都幸运的人。
“你刚才把我错看成谁了?”灿烂问。
“我的好朋友,她叫忡忡。”
“我们俩长得很像么?”
“不,因为她一直想染一个绿色的头发,而且我以为她来北方了,所以我在机场看到你的绿头发时激动得根本来不及细看就喊出来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
“南方。”
事实证明所有葱翠美好的事物果然都不能够持续太长的时间,灿烂的绿头发在洗了几次之后就一波一波地褪色,先是黯淡的苍绿色,发霉的蘑菇色,最后终于变成了灰白色,就再也没有变过。她并非像大多数的北方女孩那样有着健硕而高大的身体,她既矮小又精干,仿佛是从树洞里蹦出来的精灵人,总是穿着毛巾运动衣和单球鞋,配着褪色成灰白色的短头发。就是这个女孩子,把我从机场带回家,收留了我。
灿烂带着我去她所认识的发型师那里染头发,我很惊讶她居然还有自己固定的发型师。在那个散发着高级香波气味的理发店门口,我只感到自己头脑晕眩双腿发软,怎么也迈不出步子来。而那个年轻的发型师穿着松垮垮的牛仔裤,还踩着双炫目的粉色球鞋,他温柔地对着镜子里面的我说话时,我因为害羞而面孔涨得通红,踟蹰着问:“我想要染个葵花颜色的头发可以么?”他笑起来,笑得我越发脸红,好似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是他说:“没有问题。”他飞快地翻出一个色板来,各种各样的颜色看得我心花怒放,他点着里面的一个颜色问我:“这是你要的葵花色么?”而我犹豫起来,就好像小时候面对眼前一堆各种口味的糖果一般无从选择,我想要椰子口味的,我也想要哈密瓜口味的,猕猴桃的也可以试一试嘛,我是贪得无厌的,从小就骄傲地认为自己是值得拥有整个世界的。
最后我的头发被染发剂包裹在了保鲜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