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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我们坐起来,我说,“能把窗帘拉开来么?”
“为什么?”
“拉开来会比较像是在家里。”我说着,虽然这里那么好,床垫又干燥又柔软,空气里面散发着玫瑰干花的香气,但是我还是不能够摆脱那种不安全感,我总是担心有人破门而入,我好像并没有能够摆脱对小旅馆的畏惧,丝毫没有安全感地做爱,仿佛是在进行一件很龌龊的事情。可是这想起来竟然是我在北方最愉快的时间,因为在这个封闭的宾馆房间里面,时间与外面的世界好像是脱节了的,我好像是回到了南方山坡,毫没有罪恶感地消耗着时间,吃宾馆里面的比萨,看国外的电视节目,肆意地消耗着偷来的时间,恶意地想着就算第二天是世界末日又如何呢?
“那么你什么时候再来我这里剪头发?”大伟问我。
我望着巨大的化妆镜里面的自己,崭新的黑色长头发笔直地垂在肩膀两侧,面若桃花,刚刚洗完澡以后整个人都散发着新鲜的气息,我一直看一直看,真想就这样一直看。
“我可能不再需要剪头发了吧,我想把头发留更长。”
“嗯,是的。”我们都知道这背后的台词是什么。
《往南方岁月去》 第三部分我两天后才回家去
我两天后才回家去,我与王大伟分手的时候连拥抱都没有拥抱一下,他去超市里面给我买了一根雪糕,我很欢喜地接受他的这种习惯性殷勤,然后他跳上一辆出租车,我走到了最近的地铁站。我的心里满怀着报复的快感,我走上楼梯的时候心脏简直就要蹦出来了,但是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推开门,我调整着自己的神态,调整着自己的身体动作,调整着脚步,像是很雀跃又像是很冷淡,我不怀好意地想象着他暴怒地冲过来,但是房间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嗒嗒的键盘敲击声不断地传出来,像是在示威,又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房门紧闭着,但是我能够想象他含着烟像个钢琴家那样在键盘上面演奏,沉醉,对于我的回来根本不知不晓。原来在意的人只是我自己而已,我多么像是一个可笑的小丑,用尽全力地表演着夸张的节目,恨不得把自己的头拗下来当彩球在手里耍着逗乐,但是底下那个唯一的观众却执著着看着边上的喷火女郎表演。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他当中跑出来上厕所,但是显然也没有察觉我已经回来了,很快就传来马桶抽水的声音,然后他就回到房间里去,门轻巧地搭上。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像个失败者那样去敲他的房门,他跑过来开门,看到我,诧异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回来啦。”这种不在意是根本伪装不出来的,我恨不得在他的脸上重重地打一拳。他不问我这两天去了哪里,好像他并不关心,他也的确不会关心,只有在他的躁郁症发作的时候,他才会想到我,只有当他想吃药却又没有药的时候,他才会来叫我,如此想来,我倒是希望他永远是那个脆弱的躁郁症患者。
王大伟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他的电话像是救了我。
“你到家没有?”他问我,虽然我们才分开短短两个小时而已,他的声音已经像是一个我永远都不会再遇见的陌生人。在临走的时候他关照我到了家里一定要给他发消息,其实当我走进地铁站的时候他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路人。但他的关心无疑是每个女人都会喜欢的,我当真像是个被人宠爱的小姑娘,我迎合他的甜蜜几句,脸上却是面无表情,挂了电话以后J先生才问我:“是谁打来的?”
“这两天跟我在一起的人。”
“哦。”他突然像是醒悟过来什么似的,脸沉了下来。
“男朋友?”他问我。
“不是的,估计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我觉得自己分明是在作践自己,摆出一副对什么都不以为然的模样来,其实心里慌得要命,怕自己所有的把戏都会轻易被他戳穿。但是他显然是被我当头打了一闷棒,于是我变本加厉地讲着,用尽可能夸张而无所谓的口气说着这两天的事情,甚至告诉他宾馆的名字,床单的颜色。他的脸色变了,我应该高兴的,但是已经晚了,如今他表现得再如何沮丧都已经晚了,因为如果他真的在乎我的话,他怎么会对我这两天的没有踪影表现得不闻不问,他不在乎我,不管他现在怎么做,都无法弥补,所以我只是尽全力地伤害他,我伤害自己,试图以此来伤害他,却不知道能够有多大的收效。
最后他被我激怒了,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很轻贱。”
那天晚上,我真正孤弱无助地坐在床上眼泪一个劲地往外面涌,这完全不是我所想要的结局,我看不起自己的软弱,用手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小腿,痛到呻吟起来,我心底里是希望他听到的,盼望着他来救我,但是这不可能,我徒劳地盼望着怎么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每次的结果无非是哭到累,哭到困,自己说服自己睡过去,Please don’t keep me from crying to sleeping,当我在无意中听到这句歌词的时候,觉得这曲子唱的就是我啊,可是他根本就不能够救我,他永远不会是那个我幻想中的武士。
第二天白天他休息的时候,我去他的房间里面整理那些打印出来的稿子,这两天里面他汹涌澎湃地写了很多东西,他的状态好像是这几个月来最最好的,那些文字拼命地拥挤在一起,字字都充满力量地蹦出来,迫不及待,他根本就没有因为我的出轨而受困扰,他只是为了他的小说和那个几乎已经是幻觉里面的女人而活着的,他的小说里处处都是那个女人的影子,陌生的影子。我想着,这就是我荒唐度过的两天呢,我突然觉得自己想象中的画面是多么可笑,好像是一幕滑稽的讽刺剧。
可是这天我握着那些稿子,一眼就看到了“重重”,没错,是重重,我连忙拿起来仔细看,连着他过去写的看下去。现在想起来或许他根本就是不知道忡忡的名字的,他只知道她在网上叫做重重,他一直就是叫她CHONGCHONG的吧,却不知道她的真名是忡忡。
但是他终于写到了忡忡。
在他的小说里面重重是个几乎看不出性别、看不出年龄的人,面目模糊,来去无踪。我试图从他的字句间得到更多关于忡忡的气息,可是没有,没有忡忡的气息,只是重重,那个在网络上面的名字。我心里很急,像个久在海洋上漂泊的遇难者渴望淡水般渴望从字句间闻到忡忡的味道,搜寻忡忡的影子,但是他写的哪里是忡忡啊,他的重重根本不是那个梦想着染上绿色头发的女孩子,他的重重面目陌生。
但是我知道当他的胡子第一次扎到我柔软的下巴上时,他就已经被记忆的潮水冲回南方去,他看得到山坡上发生的一切,只是胆怯,并且小心谨慎,他唯恐被潮水冲得太远找不到路回来。那个树木葱郁的地方,城市中有着金光灿灿的湖泊,我们生活的地方好像终日浸泡在生长着水藻的湖水里面,他必须要到达那里但是又害怕,所以他是在隐藏真相么?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忡忡从来都没有走进他的心里面,我宁愿相信他是害怕,害怕被这样巨大的爱压倒,害怕背负太多的责任,他给自己的记忆加了把锁,而忡忡只能够偶尔从里面逃出来而已。但是这所有的一切还是迅速地将我带回南方山坡去,我坐在凳子上面,这时候冬天刚刚过去,风很大,吹得外面沙尘横起,我想起忡忡离开南方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大风,比这更巨大的风,把南方所有的树木都吹得东倒西歪,雨水像要将那个城市淹没,忡忡如同最后一批逃难者般离开那里。
我的行李里面还有忡忡留给我的叶子,装在小玻璃罐子里面。那时候在山坡上,忡忡指给我看外面密密麻麻的树木,她说:“你看到么,就在那里,那种树的叶子是可以泡茶的。”我拼命地看,但是确实不知道她指的哪种树木,后来夏天她与她的同学一起去山上采这种叶子,风干,在冬天的时候确实泡出了好喝的茶,加上蜂蜜加上白糖,用开水煮开。
那段时间里面是忡忡与J先生的感情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她最最频繁地往返于山坡和湖对岸的时间。他们俩在凌晨坐出租车去海边的通宵小饭馆里面吃海鲜,都是廉价而新鲜的食物,忡忡说那些贝壳只是在水里面捞了一捞就爆了葱花,咬在嘴巴里面汁水就溅到J先生的衬衫上面去。Mary出事的时候,J先生正好在外面短途旅行,他写明信片过来对忡忡说:“你是最最勇敢的,你能够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往南方岁月去》 第三部分这真的是绝望的境地
从此这张明信片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忡忡的钱包。有一天我们去露天市场的时候,一个小偷用刀片划破了忡忡的包,偷了里面的皮夹子,忡忡发现以后一把抓住小偷的手,小偷情急之下就用手里面的刀片去划忡忡的手背,但是忡忡根本就不松手,刀片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两道血口子,却不怎么见血流出来,小偷这才害怕了,扔下钱包拔腿就跑。忡忡慌忙捡起地上的钱包,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里面的那张明信片是不是掉了。这时候她手背上的两道口子才冒出血来。
这天早晨我做梦,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面,小偷偷我的钱包,我伸手去抢,结果右手背被刀片划得血肉模糊,我却怎么也感不到痛,我不放手,可是小偷还是带着我的钱包跑了,我追,担心着自己的手会不会从此再也不能够使用,有个路人跟着我跑,在边上跟我说,筋腱断了,不能用了。
我想,这真的是绝望的境地。
晚上我给J先生泡茶,当我把那个小玻璃罐子重新打开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很长久,只是一直找不到一个下定决心离开的理由。我在房间里面轻声地走来走去,问他:“你要加糖么?”他埋着头说:“嗯。”其实我对这些时光还是心存感激的,我觉得我们俩多像是一对普通的同居恋人,我在他背后切着水果,泡着茶,他则埋头工作,我们一起吃晚饭,一起散步,像那些寻常恋人般,虽然没有话说,但还是要维系着这份感情,心底里存着牵强,有时有巨大的恨,但还是要爱,怎么办呢?
“这是什么茶?”他回过头来问我。
我指指窗户对面的一种树木,对他说:“是叶子。”他合上电脑,扭过头来望着我,于是我说:“我非常想念忡忡,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山坡上,最近我总是能够梦到她,她的头发变成绿色,而且站在水里。”其实J先生是很少听到我讲起我的朋友的,因为我在北方没有朋友,而叫我凭空地勾勒给他看艾莲、小夕或者是灿烂的面孔来,也是很难的,他会没有心思去听,我不能把他牵进我的世界来。所以我只有忡忡,我和忡忡一起吃饭,我和忡忡一起过马路,我和忡忡一起恋爱,我和忡忡一起上厕所,我和忡忡隔着厕所的墙壁一起抽烟。
“你什么时候采的这些叶子?”他喝了一口茶突然问我。
“在南方。”我说,我望着他的脸,他的阴晴不定的脸。
“你,很恨我么?”
“是的。”
“因为我伤害了你最好的朋友?”
“你说错了,她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唯一的。”
“你还有很多朋友,你这样随和的女孩子,难道不是有很多朋友么?”
“没有,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他已经虚弱下来。
“我们没有在一起,就好像忡忡从来没有与你在一起。但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如果你没有我的话,你怎么写小说呢,你怎么会再写出一部好的小说来呢,过去的日子你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你必须得承认,你害怕,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你不再害怕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写小说呢。”我说得很骄傲,他狠狠地把杯子连同里面的叶子摔在地上,滚烫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你,滚出去,滚出去。”他暴怒,大声地呵斥我。
当我走出这个房间关上门的时候我已经浑身虚脱了,我好像个虚张声势的人一样靠在门上,心里面想着当他作为J先生第一次与我讲话,竟然已经是四年前了,他在网络聊天室里面对我说:There is no other troy for you to burn。把我的心脏一下子激活了,我不能够否认他带给我的希望,而我也绝对不是什么勇敢的人,在小五死去以后我确实只能够靠着对他的爱生活,那些巨大的爱全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