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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是短暂悲壮的。我太爷临时将人马分成四拨,一拨掩护塞中老小经南门逃出寨去,
两拨分头抗击寨东寨西的土匪,他则亲率一拨人心急火燎地赶到杀喊声最凶的寨北。
当然,我太爷最后的努力并没有多大的效果,但就他个人的表现来说是勇敢无畏的。
当他领人冲至寨北,便与田子文亲率的土匪碰个正着,枪弹横飞中,不断有人中弹
倒地,我太爷只顾操着那把长柄朴刀往前扑杀,几个来回雪亮的刀锋上便已尽染鲜
血。众人见此也都跟着冲杀上来,土匪惊骇,一度被杀得倒退了下去。可惜好景不
长,随着其他两拨人马的溃退,匪众已蜂拥而入,听着各处喊杀声越来越近,寨北
土匪在田子文的驱使下重又逼杀了上来,我太爷明白寨子完了,再拼下去无济于事,
只会多赔几条人命,遂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对众人一挥手说,妈那个屁,都逃命
去吧。众人转身便跑,长田河也就彻底垮掉了。我太爷不想让寨人死绝,他自己也
没有为长田河捐躯的意思,但在逃跑的过程中他却犯了一个经过家门而不入的错误,
致使我的祖母因无人救护而殒命。及至逃出寨去,又到了南山上,他这才急急忙忙
地寻找他的儿媳和孙子来,可找遍了南山避难的人群,也不见我祖母和我父亲的影
子,问谁谁都摇头,他的脑袋就嗡一下子大了。那天接下来的情形是,我太爷傻呆
呆地站在一棵油茶树下,脚边丢着那把血迹斑斑的朴刀,两眼发愣地看着山下浓烟
滚滚大火冲天的寨子,神情恐惧而绝望。最后他忍不住孤独无助地哭了起来,我的
孙儿啊,他哭着两腿一软便瘫坐在南山上了。
第二年我太爷因病死去。确切地说是死于早春里的一个意外事件。这是一个阴
雨沉沉的早晨,我太爷挑着一担两百来斤的茶枯出门,大概是想用它换回一点米。
他出门不久路过一片菜地,发现有两只猪正在啃吃地里的油菜,便吆喝了两声,那
猪却摇着耳朵不为所动,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低头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太爷不禁
有些恼了,便走进菜地去赶,进菜地时却没有歇下担子。事后想来那天是我太爷的
劫数到了。要知道几个月来他的心情一直很坏,一改平素乐观大度哈哈大笑的天性
而变得阴倡寡欢,人也似乎有点发低,大家同他说话也不敢像过去那么随便,因为
他时不时地就会莫名其妙地表现出不耐烦,甚至会大光其火,而现在菜地里的两只
讨嫌的猪却将他惹上了。我太爷走进菜地,那两只猪显然是看到了的,便一哄而散,
散了却并不走远,只在菜地里转圈,而且停停走走不住地吃着,只拿眼睛斜觑着我
太爷,贪婪的吃相中现出一副挑衅的架式。这两只猪要么是饿极了,因而争分夺秒
不顾一切,要么就是故意同我太爷作对。而我太爷恰巧想到了后者。他于是勃然大
怒,甩开两脚就在滑腻腻的菜地里追赶起来。猪跑到东,他赶到东,猪跑到西,他
赶到西,两猪一人满菜地奔跑的场景便显得十分滑稽。那猪也逗,一会儿两只合在
一起奔跑,一会儿又骤然分开,哼哼叽叽,但就是不肯跑出菜地。我太爷被牵住了
鼻子,他赶猪赶得忘了情,约摸有半袋烟功夫,他只在那里咒骂着怒气冲冲地追赶,
而一副两百斤重的担子尚挑在肩上,他却不可思议地竟然给忘记了。待猪终于被轰
出菜地,他已是两脚烂泥一身大汗,气喘吁吁之下,才记起应该先将担子放下来,
却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嗓子发痒,一声咳嗽便喷出了一口鲜血。
两月后我太爷死在了他临时搭建的茅屋里。那会儿寨子已经完全毁坏了,墙垣
倾废,遍地瓦砾,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但令人心寒的是幸存下来的寨人已不再
把寨子看成自己的家园,自从上年的冬天起已在陆续地迁出寨去;或远去他乡投靠
亲友,或搬进了附近别的寨子,更有一些无所投靠的寨人居然选择了寨外的某个山
湾或坡角临时造屋独户而居,总之是宁可外出流浪也不肯再住在寨子里了,以至到
了春天我太爷死时像我家那样的茅屋在长田河也稀稀拉拉所剩无几,而迁移的浪潮
还在继续。对于寨人的最后举动,事隔多年之后当我想起这一幕时,说实在话,开
始我无法理解。寨人并没有发疯,可他们的行为无疑是近乎疯狂的,甚至可以说是
荒唐透顶,房子被烧了可重建,山上有的是树木,比起远走他乡或搬到别处再修造
房子要容易得多,这是显而易见的。寨墙坏了也可以重砌,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
不成就三年五年,这也是完全可能的,何况长田河是自己的故土,地势宽阔平坦利
于居住,周围又有祖祖辈辈开垦的田地,为何非要迁走呢,非要让一支血脉分崩离
析四散飘零呢。有许多个夜晚,我苦苦地默想这个问题,但都不得其解。我只知道
寨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做,他们付出的代价一定是极其沉重的,因为世上没有比
背弃祖宗,背弃土地和家园更令人揪心更大逆不道的了。仅仅是因为被田子文打败,
仅仅是发生了诸如麻疹流行、洪水肆虐、石人崩裂等事件似乎都不足以说明其中的
原因。有一个时期,我茫然无措,以及有关长田河寨毁人亡的根源是无法追究的了。
但有一天,不经意地,我却突然想到了人的本身,于是出现了破译的契机。我想,
是精神的崩溃导致了长田河人的弃寨逃亡。前面的一系列事件是使长田河人信仰日
趋动摇丧失的一个持续的过程,而田子文烧起的一把大火便是最后的一击。这样一
来事情似乎就简明化了,包括我太爷死亡的真正根由及寨人的种种行为。实际上,
寨人在离开长田河的前前后后也确乎是充满了内心痛苦并怀着无法排遣的矛盾心理
的,一方面他们心存恐惧满怀惊煌,急于走人,他们对长田河已完全失望了,还惟
恐走近了什么灾祸又会降临。另一方面他们又无法做到只服从理智的调遣而全然不
顾自己的情感,因而变得忧郁愁怅依依不舍。临走之前,他们心神不定彻夜难眠,
纷纷来到先人的墓前揭香烧纸长跪不起,倾诉自己的苦衷,请求宽恕,又于寨中不
停地走来走去,挨家挨户地问候道别。因此寨人的出走既是奔着一条生路而去,又
无可奈何令人心碎,充满了生死别离的意味,有如一支缠绵伤感的哀歌。长田河就
这样上演了它的最后一幕,事实如此,而事实是没法改变的。
那时我父亲已是孤儿。我太爷死后,他也就离开了长田河,随我大婆也即他的
大娘住进了一山之隔她的娘家。父亲奇迹般地躲过了毁寨的大火,大难不死,这似
乎注定了他必将是一个幸运者。在他的成人过程中,我大婆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
儿子,护爱有加。关于我大婆,现在我只能这样说,她是一个世上少有的好女人。
当初我爷爷娶回祖母,她受了许多委屈,说我祖母夺走了本属于她的爱也完全不过
分,但她能平静宽容地对待这一切,虽然这也是她那个时代一些女人的普遍遭遇。
事实上她待我祖母也一直很好,人前人后称她么妹,祖母因为生长在城里,从小娇
生惯养,除了一些简单的针线几乎做不得什么,而我大婆一直亲事各种农活,还纺
纱织布养牛喂猪,父亲出生后又几乎包揽了全部家务,但她任劳任怨,乃至我爷爷
死后也是如此。田子文破案纵火那天她刚好回了娘家,想来是她的造化。她的一生
作为一个女人是不幸的,我爷爷生前她一直没有生养,我爷爷死后她又一直没再嫁,
其实她那时才二十几岁,完全是一副殷实人家的一个强壮农妇的模样,但她却将自
己封闭起来,任其随着年月的流逝枯萎了下去。而在那些日子里,她养大了我的父
亲。
几十年之后我见到了我大婆。她是我在我家祖辈中见到的惟一亲人。我当时很
小,她当然已经老了。枯瘦的身子有点驼,头发花白,满脸满脖子的皱纹,身板还
硬朗。那时我们一家住在远离长田河的一个小镇上,大婆带着我的同时还在纺线织
布。在我看来那也是只有我大婆那样耐烦的人才能做的活,一架木制的纺车被我大
婆摇着,嗡嗡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那些棉条才慢慢地变成一个线棒子。也就是在那
些日子里,我开始知道我家的一些往事。我知道,我大婆带着我父亲回到娘家后,
不久她就建了一幢木屋和我父亲单独过了,我想她不仅从未怀疑自己是我家的一分
子,还坚信养大我父亲,将我家的血脉延续下去,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大婆不
仅善良,而且是有见识的,父亲六岁那年大婆就送他进了私塾。那时我家长田河的
房子毁了,但田地还在,大婆没有别的进项,送父亲读书就只有卖田。我父亲从私
塾到进城读小学又读中学,一直读到十八岁,我家的田也就一丘丘地减少,但我大
婆却毫不迟疑,后来我想大婆一定是把她丈夫即我爷爷当做了培养我父亲的目标,
她一定始终深爱着自己的丈夫,而有关我爷爷骑马挎枪的英武形象实际上最初就是
她提供给我的。后来我父亲高中一毕业就参了军,不久又升为参谋,一把匣子枪吊
吊地在屁股上挂着,我大婆高兴,她的理想似乎已经实现,逢人便要说她卖田卖地
可真值得。
我九岁那年大婆去世。她是春夏之际突然走的,那时她身板还依然硬朗,也就
闲不住。一天去镇边的小河里捞虾子,回家后说有点累,早早地睡下了,却再也没
醒来。这事谁也不曾料到,我还记得那天下午大婆回家时并没有什么异样,腰上系
着一只巴篓,手里拿着把补过几回的捞斗,一路走进院子还同人说笑来着,只是挽
着的裤脚连同衣襟下摆有些湿了。我迎上去翻看那只巴篓,看里面有没有螃蟹,又
将巴篓和捞斗一同接了过来,说大婆你快去换衣服,不然要着凉了。大婆说哪有那
么娇贵呢,不过我真是有点累了。那天父亲回来很晚,大概是忙着一些什么事情,
所以没见着我大婆,而在平时他总要问候一声的,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但那晚听
说我大婆睡了也就算了,这样就到了第二天早晨。在我家,我大婆总是每天第一个
早起的人,烧火做饭洗衣扫地之类的一应事情也是她做,但这天父亲起床后大婆的
房门还关着,不见一点动静,父亲似乎预感到什么,便推门走了进去。我那会儿正
躺在床上,睡意朦胧中,听得父亲喊了几声大娘,声音有些异样,接着屋里就骚动
起来了,跟着传来我母亲和姐姐的哭声。我惊醒过来一骨碌翻身下床,进屋看时,
就见我母亲正搂着姐姐,两人在床边哭成了团,父亲脸色苍白两眼发呆,傻愣愣地
在一旁站着,我大婆则躺在床上,一张依旧是熟睡的脸安详平静地露在被子的外面。
我大婆孤独劳累的一辈子,她就这样静悄悄地去了。
我大婆最后被葬在了长田河。小镇距长田河五十里,沿途山路又陡峭崎岖,人
空手走动尚且艰难,何况运去一具棺材,需要耗费更多的钱粮也是显而易见的,而
当时我家又正处在生活的困难时期,但父亲还是决定这样做了。现在我没法弄清楚
父亲当年究竟是怎样想的,。但我大婆没有留下半句话语便意外地突然逝去无疑是
其中的一个原因。父亲性格内向,平时不讲多话,但骨子里是傲慢而倔强的,当年
他在军队里因精明强干又有文化可谓如鱼得水,前途一片光明,不料一份有关我爷
爷的材料被送到了部队。首长找他谈话,意思要他复员,父亲愤懑之下不顾军纪顶
撞了起来,回到宿舍又猛喝其酒,第二天,二话没说便离开了部队。但在家里,父
亲却是孝子,他对我们严厉,对大婆却是温和有加十分孝顺的,记得一次大婆不知
为什么生了气、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肯起来,父亲着急,当着我们的面双膝一弯
便给大婆跪下了。现在大婆突然去世,悲痛中父亲肯定会愧疚不安,而推一可行的
弥补办法,就是将大婆送回长田河去。实际上,大婆不仅让父亲翻山越岭地送到了
长田河,还极其用心地同我爷爷葬在了一起。想来那也算是一场非凡的葬礼。可惜
我置身其时却没能参加,我只是目睹了院子里最初的情景。发现大婆去世的当天下
午为她殓身入棺,当停放在院子里的漆黑棺材将会上时,父亲颤抖着喊了声大娘,
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泣,他双手趴在棺材上,眼睛直直地望着棺材
里的大婆,两行泪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滚滚而下,一些泪水流进了嘴里。父亲的失
声恸哭攫住了我,使我一时六神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