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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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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点地死掉。喂,你听见了吗?慢慢地死掉。〃
    沈安看见王慧把双腿竖在墙壁上,双手抱着头,做成倒立的姿势。〃像这样吗?
〃她的声音好像也倒了过来。
    〃嗨,小心一点。〃沈安说,〃小心一点。〃
    王慧面孔涨得绯红,血液开始倒流。她的白衬衫下摆分成两瓣从上面倒挂下来,
活像一朵巨大的百合花的花瓣。
    〃天呢,你给我小心一点。〃
    衬裙也像耷拉下来的花瓣。沈安觉得,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不仅变得陌生,而
且变得古怪,显出一种顽固的、非肉体的美。
    这样坚持了很久。等他们再次并排躺到一起的时候,王慧在轻微地喘气,而沈
安拍着王慧的肚子,说:
    〃嗨,这里面还有什么货色?告诉我,这里面到底还有什么奇怪的货色?〃
    王慧说:〃胃,肠子,膀胱。还有盲肠。〃
    〃有没有肺,有没有心?〃
    〃你说呢?〃
    〃让我找找看。〃沈安开始找。王慧无声地笑起来。
    〃这里好像没有。让我到下面瞧瞧好吗?〃
    〃不行,你这个坏蛋。〃
    他放在小腹上的手突然不动了。
    〃哦,我摸到一样最好的东西了。〃
    〃什么?〃
    〃猜猜看,只有你们女人才有。〃
    〃子宫吗?它什么样子的?真的,告诉我,你感觉它是什么样子的?〃
    〃嗯, 像个梨子。这是书上说的。也许它像一座房子。我可不知道。我从来够
不到那里。〃
    〃那么你到了哪里了?〃
    〃我只到了它的走廊。 长长的走廊,像一条黑暗而神奇的邃道。那里的门始终
关着。〃
    〃那你怎么了?〃
    〃我被那条邃道包裹起来了。 越裹越紧,真不可思议。我几乎不能动弹。于是
我拼命挣扎,撞门,撞墙壁……〃
    〃是呀,有时还真感觉你在撞墙壁呢。〃
    〃一个人要是能从那扇门里爬回去就好了。〃
    王慧同情地看着他。沈安又说了一遍:
    〃一个人要是能从那里爬回去就好了。〃
    〃当时你有什么感觉?〃王慧问。她转过身抱住了他。沈安变成了孩子。
    〃那里非常温暖。 要我说,是一种安全感。我指望呆在里面再也不用出来了。
我真的想永远不出来。〃
    〃你感到幸福吗?〃
    〃是的。有那么一瞬间。〃沈安闭起眼睛,努力回忆着。马上他又感到了沮丧。
这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被驱逐的感觉
    〃嗨,我们还是别说了。我们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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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 与 香

                乔典运


  五爷香过,

  后来,五爷臭了。

  五爷又香了。

  五爷是初级社的饲养员,把牛喂得很肥很肥,肥得象浑身披了缎子,摸着溜溜光,比老
婆的肚子还光还滑。五爷的老婆很漂亮,给保长当过丫鬟,保长的丫鬟不会不漂亮的。人们
都说,保长不是吃素的,丫鬟长得这样漂亮,放到谁身边谁也不会不那个的,一定叫保长那
个过。五爷不信。五爷很亲老婆,喂牛有了空就回家和老婆玩。五爷没读过书,不会细玩,
只会粗玩,为了能把亲劲使出来,就抱着老婆从房子这头走到房子那头,来回走,走一步亲
一下,亲得嘌嘌响。这是真的。不少人偷偷看过,数过,说是从房子这头到那头亲了二十一
下。五爷除了亲老婆就是亲牛,比亲老婆还亲。冬天里,母牛生了小牛。五爷叫老婆守空房
,自己在饲养室陪着牛住,怕牛冻着,把被子搭到牛身上。老婆给他送饭,五爷吃一半留一
半叫牛吃了。五爷又冷又饿,牛又暖又饱。五爷瘦了,母牛小牛肥了。

  五爷的事上级知道了,就表扬他,选他当劳模,叫五爷坐汽车坐火车去省里开会,住在
高楼里,还叫吃香的喝辣的,还叫和省长握手。五爷记得,省长手和棉花絮一样,几十年过
去了,五爷的手心里还觉着有团棉花。五爷从省里回来时光彩得很,县长接,乡长接,一路
敲锣打鼓,还放鞭炮,和迎神一样风光。五爷在省里县里吃的喝的都变成了眼泪,流了一路
,一直流到家里。五爷抱着老婆又哭,哭得很动心。五爷说,从今往后咱们不玩了,得把心
思使到牛身上,要不咱们就不算人了。老婆听着也哭,老婆说,我帮你。想想从前比比现在
,要不是新社会还能有咱们?麦米都有个心,咱不能得恩不报。

  五爷的福太多了。老婆给五爷生下个白胖白胖的儿子,五爷喂的牛给社里生下个活蹦乱
跳的小牛,双喜临门。贺喜的人成群结队,连县委书记都来了,来了不是先到支书家里,来
了就一头扎到五爷家里,和五爷又说又笑,亲得不出五服。这还不说,县长还给五爷烧锅,
县委书记给五爷的儿子起名,书记说,叫个爱社吧。五爷说,可好。五爷的老婆说,起到俺
们心窝里了,长大了叫他爱社爱一辈子。村里谁家有过这么大的洪福?人们象看大戏一样围
着看,看得乱咂嘴,都说五爷算是洪福齐天了。支书李老三来请县长书记去吃饭,书记乱摆
手,县长乱摆手,说,你走吧,你走吧,我们就在这里吃了。李老三的饭菜白准备了,书记
不给脸,县长不给脸,五爷也忘了给脸,没留李老三和书记县长一同吃。李老三没劲地走了
,惹得看热闹的人哈哈笑了,笑得李老三脸红了。李老三心里很不是味,这村里到底谁大?
日他个妈,喂牛的成了正房,当支书的脸成了屁股,这算谁家的天下,李老三好气,回去把
准备好的饭菜倒给狗吃了。

  五爷照样亲牛,给月子老婆做一碗鸡蛋丝面疙瘩,老婆倒给母牛半碗,实怕小牛没奶吃
。村里人说,五爷两口子把自己当成牛了,把牛当成自己了。五爷笑,老婆笑,说,儿子和
小牛一样,手背手掌都是肉,都连心。儿子长,小牛长,一天一个样,五爷盼着都快点长。
五爷盼着盼着,突然母牛死了,好好的死了,没病没疾死了,五爷比死了亲爹亲妈还伤心,
哭得死死活活,头直往墙上碰,碰得满脸是血,骂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对不起了一
大堆还要对不起。

  五爷要求查查牛咋死的,支书李老三说,你放心,会查清的。社里找来兽医,兽医把牛
开肠破肚细细查看,牛肚里有几根针,缝衣裳的针,原来是阶级敌人下的毒手。谁是敌人?
村里穷,没有地主,没有富农,敌人是谁?支书李老三如临大敌,天天找积极分子开会,天
天吃着香喷喷的死牛肉,又是调查又是分析,很是神秘了一阵子,很是严肃了一阵子,个个
熬得眼屎成堆,死牛的肉吃完了,敌人也找出来了。别的还有谁?是五爷,是五爷的老婆。
五爷给保长当过长工,是保长的狗腿子;五爷的老婆叫保长那个过,一夜夫妻百日恩。五爷
和老婆睡在床上能不说悄悄话,说啥?念诵保长的好处,说共产党的坏话,说保长叫枪毙了
,说他们的主子可怜。五爷积极,不假;五爷的老婆积极,不假。看不假可假大了,驴屎蛋
外面光,都是伪装的。不假装积极咋能混成劳模,不混成劳模咋能破坏,不破坏咋为保长报
仇?不醉假装醉,这事谁不会?李老三这么那么一讲两讲,本来就觉悟的村民们擦亮了眼睛
,如同大梦初醒恍然大悟了。是啊,老早就看他俩积极得不象个人样,人嘛,谁能没一点私
心,看着没一点私心的人私心才最大哩。会装,装得真象,把县长都哄住了,把省长都哄住
了,差一点叫他把社会主义推翻了。


  五爷说话间成了阶级敌人,啥滋味就不用说了。五爷不想当敌人,五爷赌咒发誓,说他
真心实意热爱社会主义,说他不是敌人,说他冤枉,说他报恩都报不完哩,咋能想推翻社会
主义?五爷痛哭流涕。谁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敌人的话要会听,得反着听。他说他热
爱,一定是仇恨。他说他报恩,一定是报仇。别看他哭,他心里在笑,笑广大群众是二百五
,好哄。敌人不打是不倒的,扫帚不到灰尘是不跑的。人们想想是这个理,个个红了眼,个
个摩拳擦掌,个个吼天吼地。操你奶奶,可叫你坐汽车坐火车,可叫你住高楼吃香的喝辣的
,可叫你和省长握手,可叫你比香油还香!不怕不招,五爷招了,说牛是他害死的。五爷美
了,去住不掏钱的房子了。五爷走了,还有五爷的老婆。你说,你说,说说和保长那个过几
回?和保长那个比老百姓那个咋美?五爷的老婆说没有和保长那个过,人们不过瘾,不信,
非要叫她说说和保长咋那个,说只要她说了咋那个就没事了。五爷的老婆顽固不化死不开口
,五爷的老婆上吊了。日他妈,啥事不想活了,是想她的老相好保长哩,又去找保长那个了
。五爷的老婆走了,还有儿子,爱社才两岁,饶了,外婆来抱走了。

  爱社慢慢长大了,大到上学了。成了学生就该说说家庭出身了,就该说说社会关系了,
不用三说两说,爱社就跟保长挂上了。老师知道了,学生娃知道了,知道爱社的爹是保长的
狗腿子,知道爱社的妈叫保长那个过,爱社就继承了反革命的任务,和爱社一般大的小革命
们被发动起来了,就常常举着小红本斗爱社这个小反革命,小革命们的感情被泼上了油,被
点着了火,熊熊烧着,往爱社脸上吐口水,骂他,打他,踢他,叫他请罪。爱社从小就知道
了人是什么,爱社常常想死又没死。外婆说,活着,你死了人家高兴。爱社不想叫人们高兴
,爱社就活下来了。

  爱社活得很可怜,爱社活得也很实在。别人天天革命,爱社不得革命就天天读书,读没
毒的书,读写汽车的书,读写收音机的书,读写盖房子的书,见啥读啥。爱社长大了就偷偷
跑了,天南地北混世界,讨饭,烧窑,修伞,修锁,修各种机器,啥都干,啥都干不长,干
几天就换个地方,换个工种,怕人家摸住他的底细。后来,爱社听说爹爹释放了,爱社就连
夜回来了。爱社看见爹就叫了声爹,五爷听见叫爹就哭了,哭得很痛很痛。五爷说,他不配
当这个爹,都怨他这个爹害得爱社从小就受苦受累。爱社也哭了,哭着不叫爹说,哭着不叫
爹哭。爱社说,你是我爹,不比别人的爹差,别人咋说我不嫌弃,我啥都知道。爱社啥不知
道,外婆天天说爹是好人,说爹是叫坏人害了,说爹冤枉得很。外婆临咽气时还拉着爱社的
手,叫他给妈报仇,叫他给爹报仇。爱社记着外婆的话,爱社看爹还在哭,爱社就说,爹,
咱别哭了,咱越哭别人越笑,别人笑得够多了,咱为啥还要叫别人笑?五爷就忍住不哭了。

  五爷种地,爱社种地,承包的地丰收了。五爷只想着好好过日子,五爷想错了。这天热
得很,五爷搬个小椅在村头大树下歇凉。村里人都在这里歇凉,人们说说笑笑,五爷自知身
份低下,只歇凉不开口。李老三来了,李老三已经不当支书了。李老三四下看看没地方可坐
了,就很随便地踢了五爷一脚,说,起来!起来!五爷看看他,五爷想,我坐我的椅子凭啥
叫我起来?五爷想是这样想可没敢出口。李老三乜斜着五爷,嘿嘿笑笑说,咋啦,还不服?
五爷只好站起来了,连小椅也不要了,踉踉跄跄往家跑去。五爷听见身后一阵笑声:也不想
想自己是啥人,还想往人场里钻。五爷回到家里就哭了,被子包住头哭。五爷才明白,在押
犯人和释放犯人除了在押和释放不同,到底都是犯人,犯人这张皮到死也脱不掉了。五爷越
想越伤心,自己本来是社会主义的根子,为啥非要叫自己当社会主义的敌人?五爷到现在还
不知道牛肚里的针的来历,是谁把针放到牛草里叫牛吃下去的?五爷把村里的人想了千遍万
遍,想不起得罪过谁。五爷倒是想过一个人,只想个开头就不敢想了,就埋怨自己不该有这
个想法,他怎么会呢?五爷破不开这个谜,五爷也不敢去破,因为五爷承认过针是自己放的
,不光承认还按过手印,翻案会罪上加罪。五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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