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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走。肖的母亲说,没听内说起去北京的事。正在这时,她听见肖在暗楼上喊她。
肖让她等一下,他穿好衣服她就上去。肖的母亲看了暗楼上一眼,转身出去了。从
肖的母亲那怜爱又无奈的眼光中,她似乎看见了对她打扰了儿子睡眠的不悦。她一
下恐惧起来,几个小时以后,这个温和慈爱的母亲就要失去自己的儿子了,而暗楼
上的那一个对此一无所知、对她也毫无戒备的小伙子——一个半年来和她日日夜夜
战斗在一起的战友,就要在几声枪响之后倒在血泊中。她一下党得自己卑劣又阴险,
像电影中诱捕地下工作者的特务,而且是那种叫人恶心的女特务。恐惧”和自责之
中,她几乎要转身进去。这时,肖已穿好衣服从暗楼上探出身来让她上去。
肖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你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参加这次行动?
肖说:我昨天晚上已经表明了我的观点,我不会收回我的观点,除非你们能用
事实说眼我。
她说;如果我求你呢?
肖有点奇怪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要求我?.
她说:我父亲也在这次行动的名单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直接地说了。
肖说:昨天宣布的名单中,好像没有你父亲。
她说:今天又增加了一批。
肖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你相信你父亲是革命的,那么就应该让他接受革命的检
验,在群众运动的大风大浪中经受洗礼。你要相信,毛主席党中央革命群众不会冤
枉一个好干部。如果你父亲确实已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你应该和他划清界线,
在革命的大是大非面前站稳立场。,不能因为私人感情做出对革命不利的事。这是
一次严峻的考验。
她说:如果这是一次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行动呢?
他说:我感觉不是。毛主席要每一个领导干部都到群众运动的大风大浪中去,
是接受考验,不是逃避,更不是用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方式去逃避。你如果认为你是
正确的,不带个人私心的,你可以去。我不会去,我的决心已定。
她绝望了。她明白自己不能说服肖,再这样论争下去,自己还会被肖说眼的。
她想起一号的话,“不希望有第二个人被处决”。也想起了父亲,她实在不忍心看
他每天被别人像猪狗一样拖来拖去,在黑压压的批斗会上,被人骂,被人踹,一整
天一整天低头弯腰地站着。这时,她突然强烈地希望这一场革命,这一场被自己矇
矇眬眬中渴望了多年的革命,像一场戏一样落下幕来。观众散去,重新又是从前平
静的一切。她努力想从自己从前的阅读中找出与自己眼下的处境相同的故事来,让
自己有个学习的榜样。竟然找不到。唯一有一点相似的,是亚瑟在革命与父亲——
主教蒙泰里尼之间的选择,他最终选择了革命。但毕竟蒙泰里尼是个坏人,是个残
忍又虚伪的家伙,尽管他对亚瑟也有很真实的父爱,但他最后杀害了亚瑟。父亲绝
不会杀害自己,哪怕她与他作斗争,他也不会杀害自己。自己的父亲不是坏人,他
出生入死打过江山。
她问:你一定要去北京吗?
肖说:要去。
她问:什么时候去?
肖说:晚上。晚上八点钟有一趟火车。
她说:我想和你一起去。
肖有些奇怪,问:为什么?
她说:我也想了解一下,毛主席党中央是不是知道这一次行动,同不同意这一
次行动。
肖想了一下说:你最好不去。
她问:为什么?
肖说:如果这次行动是正确的,我会马上通知你。我从北京给你打长途电话,
或拍一个电报,那么你留在这里可以起很大的作用。你对名单上的人要熟悉一些。
她说:我一定要去呢?
肖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去吧。
她从肖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温和与喜悦。
她说:我还得回家一下,我们能不能明天一早出发?
肖说:来不及了。我们得越快越好。我们吃一。点东西,马上出发。没有车,
我们要走到火车站去。
她说:不吃饭了,我马上回去拿点钱,拿几件换洗衣服。
肖说:我等你到六点半钟,你要没来我就走了。你可以直接去火车站,我在右
边那块大语录牌下等你。
她莫名地兴奋起来。她想,肖的提前赴京,会使他躲过这一次处决,她自己也
无须承担什么责任。如果尚进京后,得知毛主席党中央是知道并同意这次行动的,
他是会认错的。肖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那样,他还会回到战友们身边。一切的不
愉快将过去,这次恐怖的处决也会过去。
离开肖家时,她对肖说,她直接去火车站与他会合。如果到时没见到她,他就
先走。
冬天天黑得早,五点多钟,已经一片昏暗了。
她刚刚走出肖家那座大院;斜对面公厕里出来一个人,穿着一件蓝色短棉猴,
竖起衣领,戴着口罩,走到她跟前悄悄叫了她一声。她一者是钟,几乎要瘫软了。
钟把她带到公厕旁的一条小巷。钟间她情况怎么样。她嗫嚅说,肖今天晚上去北京,
没有办法留住他。钟说,好,你可以回去了。
她站着没动。
钟说:一号想到了这些,让我提前来了。你可以回去了,这里再没有你什么事
了。
她依然没动。她终于说了:能不能不这样做?我觉得,肖的动机是好的。她急
急地将刚才肖对她说的那些说给了钟听。
钟说:来不及了。这件事不是我们几个人之间的事,也不是我们司令部内部的
事。我原来也没想到会这样严重。来不及了。你赶快走开,以后的事与你无关了。
这样也好,你可以不在现场。
寒冬中,她的牙齿打得“磕磕”直响,浑身像筛糠一样抖嗦。她说:我们三个
人都去北京。我们一起向毛主席党中央汇报这件事。
钟说:你怎么还这样幼稚、你以为这件事能对北京说么?如果能说的活,怎么
会弄到非杀人不可的地步?
她抖嗦得更厉害,半天才问道:你是说,这件事是瞒着……做的?
钟说:事到如今,我们都不需要刨根问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钟的声调
苍凉又绝望。他又说了一句;北京那个人已经糊涂了,你还没有看出来?他把我们
都逼到了死路上……
钟说完狠狠推了她一把,让她赶快离去。她急匆匆地如病魔一般跑了起来。她
听见自己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呜咽般的声音。
处决的详细经过,是在以后长达一年多的讯问、审查、揭发、批判中才全面了
解到的。其实极简单。
她离开之后,钟决定就在肖家外面执行处决任务。一是大杂院人多,不易下手,
二是怕被人认出。大约六点半钟(这个时间是她告诉钟的),肖背了那只军用挂包
从大院里走出来。没想到有一个老头也跟着出来了.肖站在门口,和那个老头说了
几句话后,便分别朝巷子的两端走去。肖走得很快,前面不远是一家亮着灯光的小
杂货店,再走出去就是一条热闹一点的小街了.钟已来不及追上去贴近肖,便隔了
十多米朝肖开了一枪。肖被击倒在地。冬夜里,枪声在小巷里极响。马上有人从门
里探头出来看。钟急忙跑到肖的跟前,对着在地上挣扎的肖的心口又开了一枪。此
时,又有好几家的人跑出房外来。钟便在一片惊呼声中趁乱跑掉了。
肖被枪击的第二天一早,全城便刷满了大标语:“严惩杀害我革司勤务员肖XX
的凶手”、“为我革司战友肖XX报仇”、“坚决反击屁司一小撮阶级敌人的反攻倒
算”、“血伍要用血来还”、“革司战士愿以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许多标语上,还用鲜红的颜色涂上斑斑血迹的形状。而造司及其他组织则纷纷刷出
《严正声明》、《坚决辟谣》,“警惕糠司一小撮发出的武斗信号”之类的标语大
字报。那天果然发生了一些武斗,特别是她那所中学,被压抑已久的肖那一派的同
学,将本校造司所有的组织砸了个稀烂,两边都伤了一些人。
经过一个漫长的恶梦之夜,第二天早上,在昏昏噩噩中,她听见大街上广播车
在呼喊为肖报仇的口号,便在被子里如呕吐一般地痛哭起来。
肖没有死。钟的第一枪打在他的大腿上,另一枪击穿了左肺叶,离心脏三四公
分。一倒在地,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那时他还清醒着。街坊邻居闻声出来,
见是肖,赶忙叫来了他的父母。他对父母说,不要离开他,有人要杀他。他没有说
是谁要杀他。以后便昏迷了过去。一直昏迷了一个多星期。他的父母将他送进医院,
医生立刻为他动了手术。肖的父亲从工厂里叫了几十名同事,日夜守护者肖的病房,
不让任何人接近肖。
一号和革司司令部当天夜里就知道了肖没有死。一号派人到医院探听了消息,
得知肖正在抢救之中,人还昏迷着。他一方面将已经准备好的标语口号刷出去,一
方面向有关方面请示,提前执行“12.26行动”,同时严密监视医院,伺机执行第
二次处决。无奈那一帮工人们看守太严,没有机会下手。
她是第三天才知道肖没有死的。那天从早上起,她就一直高烧、痉挛、说胡话,
也送进了医院。钟来看她时,告诉了她肖没死。她本木地盯着钟,觉得自己还是在
高烧的梦幻中。钟以为她没有听见,又说了一次肖没有死。她一下觉得自己清醒多
了。同时,她也看见了钟很古怪很怕人的笑容。钟后来说行动提前了,就在今天夜
里。因为她病了,就不要她参加了,他们会照顾好她父亲的。她和钟握手道别。她
久久地望着钟,似乎觉得钟也要离开她了。她和钟握着的手在’互相告诉,他们都
为肖的没死感到释然。她呜呜地哭了起来。钟在她哭的时候离开了病房。
“12.26行动”经过紧张调整,提前了两天执行。一切顺利。名单上总共四十
三人,除两人病重住院,两人未被抢出,其余全部“押”往一个秘密地点,但是,
他们很快就看见了这次行动——这次付出了那么大代价的行动——几乎是毫无意义
的。他们太低估了这次运动的时间与规模,以为躲上三五个月一切便会过去,以为
偌大个中国总还有几处刀枪不人的世外桃源。他们也太低估了这场运动对人的震他
与威慑。到了那个秘密保护地后不久,一些被保护者自己提出来要回到群众运动中
去,接受群众的批判,触及灵魂,检查错误,改造思想,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
上来。有些甚至指责那些保护者实际上是将他们进一步推向人民的反面,与毛主席
党中央对抗。不久,中央来了文件,要求部队支持地方左派,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紧接着,那些原本以为身在世外桃源中,能如水浒中柴进那般收容各路落难
好汉的侠义之士,自己也被打倒或撤换了。
肖在医院里躺了二十多天,终于活了过来。但那条腿痛了。他的腿骨被打碎了
一截,从此变短了,也变硬了。没等完全康复,他便躲得不知去向。很久以后才知
道,他去了西南一个很偏僻的林场,直到调查这个案子,才被有关机构多方查找捕
了回来。令人不解的是,肖自从被枪击后,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12.26行动”及
自己被害的实情。直到后来在学习班里自来覆去地诱导威逼才彻底交待清楚。有一
段时间,他成了英雄,有一段时间,他又成了狗屎。后来成了既不是英雄又不是狗
屎的受害者,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牺牲品”。
钟是在那一位部队领导人被撤出来后被捕的。钟自始至终只说这次处决是他独
自一人的事,甚至还编出了他和肖是情敌这样的故事。当时,一号也已被捕,也供
出了自己的决策者,但因钟的坚持,加上一号家里上上下下活动,他只关了一年多
便放了,没有给他什么政治的或刑事的处理决定。钟是在市里成立革命委员会的那
一年正式被判刑的。先判了死刑,后来改判十八年。
她则在对这个案子长达一年多的调查审理中,前前后后进入过许多地方——看
守所,监狱,各种隔离式学习班……然后,身心憔悴地到了乡下。由两个专案组的
人把她押下去的。
从此,她和肖、钟——这革命又浪漫的三套马车再没有见过面。在很长的一段
时间里,她常常在梦中见到他们,恶梦或者美梦。后来便渐渐淡忘了。没想到,近
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