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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不见,可爱的小海亮已经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方涛的心凉了半截,问他:
“会写字吗?”
孩子摇摇头。
“认得字吧?”
孩子又摇摇头,带着迷茫的目光望着方涛,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感惊讶
。
“会唱歌吗?”
“会!”这回孩子高兴了,马上“哗啦哗啦”喊起来。
这哪里是唱歌,简直是瞎嚷嚷。方涛烦躁地制住他,挥挥手让他走。
但孩子却对爸爸异乎寻常地亲热,缠着他不愿离开。
“爹爹,打弹子来哇?”
海亮凑一方涛眼前,小手伸进棉短大衣口袋,摸出两粒已经砸出了不
少小棱角的红心玻璃球。
“不。”方涛冷冷回答。
海亮失望地把玻璃球放回衣袋,呆呆地想了一会,又从另一个衣袋里
掏出一个木头疙瘩:
“爹爹,看手枪。我会玩打仗呢,玩打仗来哇?”
“不来!”方涛没有好气地回答。
海亮又失望地把木头疙瘩塞进衣袋。他低头想了半天,两手吃力地撩
起棉衣,用右手托住,抽出左手伸进裤子口袋,好久好久,又摸出了一叠
沾满泥尘的纸折牌片。他将牌片在手里一张张来回捏着,偷偷观察着方涛
,过了好一会,才又鼓起勇气说:
“爹爹,地上刮牌片来哇?我会刮牌片。”
“不来!”方涛的回答里已经含有恼怒,“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学
,尽知道玩!”
海亮傻呆了,委屈地把纸牌塞进棉衣口袋,两颗又圆又大的泪珠,在
眼边滚落下来。
天知道方涛当时的心肠怎么会那样硬。他连一句安慰的话的也没有。
他仿佛忘记了海亮的存在,眼前浮现出他在同事家中看到的一个个清洁、
能干的孩子。
“爹爹!”少亮带点沙哑的声音又唤醒了方涛。孩子眼睫上的泪珠已
经滚落,嘴唇边慢慢出现一丝天真的笑容。
“爹爹,”孩子说,“我会折牌片呢,我会折牌片呢。”
“嗯。”孩子的天真使方涛的怒气消去了一些,他的声音也放轻柔了
些。
孩子受到了鼓励。他快步跑到写到写字桌那边,踮起脚尖,拿起一个
本子,“哗啦”撕下一页来,又快步跑回来说:
“爹爹,我折牌片给你看。”
方涛夺过他撕下的那页纸一看,正是他刚刚买来的一个记事本的首页
。他不禁怒从心起,伸手在孩子的手背上打了一下。
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柳霞闻声过来,抱起孩子,拍着、哄着、盘
问着,听完了孩子的哭诉,眼睫上也闪出了几滴泪珠。
“你呀”她转向方涛,低声埋怨说,“你真是个铁心人。孩子多爱
你,一年多不见,恨不得把学的东西都告诉你。可你,。。。。。。就那么心疼
那么张纸?”
“学会什么了?歌不会唱,字不会写,尽学这些?”
“你,你以为这里是大城市?是机关?是幼儿园?”柳霞的声音提高
了一些,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她很快收住话,轻轻叹口气,在小屋里走了
两圈,才又低声说,“要怪,也该怪我。我没有教育好孩子,是我的责任
。你要说,就说我;要骂,就骂我。孩子有什么责任?犯不着对他生这么
大气。”
柳霞说着说着,泪珠儿也掉了下来。方涛只感到胸中闷闷的,好象心
头压着一块大石头。
“这也怨不得柳霞,”母亲在一旁说,“她一个病弱身子,白天累得
半死,回来,又要种自留地,又要洗衣、打水、缝补。。。。。。,那么多家务
,哪顾得上教孩子这个那个?说到头,其实是我的错。孩子小,脚头不硬
,我老担心他到后河边乱跑,就老哄着他在屋里玩这些。你知道,那后河
本来说要挖宽一倍,但挖了一半,上头又改变了主意,停下不挖了。现在
,河岸高低不平,土又松,河面上的洗衣石板也在一点点向外倾钭,真不
敢放孩子去。我手脚不灵了,整天就想着怎么哄住孩子别往外闯,哪顾得
上他念书学写字呵。再说,我是个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的老人,也教不了啊
。”
方涛知道错怪了孩子,伤了柳霞和妈妈的心。他懊恢莫及,默默地从
柳霞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搂着他。
孩子还是不停地哭,哭声象利箭直插方涛的心。
“亮亮,别哭,别哭!爹爹不打你了,再不打你了。。。。。。。来,听话
,让爹爹亲亲你。”
孩子果真乖乖地把小脸蛋贴向方涛。他的身子仍在微微抖动,但看得
出来,他是在竭力制止抽泣。
过了半天,孩子睡着了。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
锯木声。
母亲告诉方涛,那是隔壁朱洪队长家的大儿子在家里锯盖房用的木板
。谁也弄不清他家哪来的神通,一般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砖好瓦好木材,
堆满了他家屋前屋后。他大儿子与柳霞一样,是高中毕业生,但是,当年
他进了县里举办的教师训练班,目前在公社中心小学当教员。自从他家准
备盖新房后,就常常泡病假在家里干活。
朱洪和方涛家是合墙邻居,因此,母亲担心地跟方涛说:
“他家的旧房子一拆,我们的破屋失去依傍,就更不结实了。”
一切都是老样子,方涛一回到家,睁眼就是烦恼、烦恼。。。。。。
这次回家探亲,方涛能够记得的唯一一件高兴事,也就是全家出动看
电影了。
那是一个北风料峭的夜晚,县里的流动放映队在谢家村放映电影“闪
闪的红星”。方涛已经在北京时看过,本不想去。但柳霞说:“你从来没
有陪我看过一场电影,还不陪孩子看一场?你在外头看电影容易,可这里
,一年半载也不一定有一场呵。”母亲也说:“你不在家,就是有电影,
我和柳霞身体不好,也不一定带孩子去。这次你也在家,可真是个难逢的
好机会。”海亮则抱着方涛的大腿,甜甜地一声声叫着“爹爹”,一定要
方涛带他去。当方涛终于答应时,孩子是多么高兴呵!他连声叫着“好爹
爹”,催促全家上路。他象一只欢乐的小免子,跳着、蹦着,坚持在前面
带路,不让大人抱他。河岸的小路坎坷不平,他一脚踏空,摔倒了。柳霞
急忙抱起他,海亮却挣扎着,坚持要自己走。他连声说:“不疼,不疼,
别抱我,我自己走,我认得路,我要给爹爹带路。”
一家人赶到谢家村电影已经开场,黑压压的人群,哪里挤得进去。方
涛和柳霞轮流举着海亮,让他断断续续看上些镜头。但孩子还是那第兴奋
,那么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圆圆的,半天也不眨一眨。回家的路上,他还
唠唠叨叨向家人讲述电影里小主人公杀坏人的故事。到了家,方涛和柳霞
才发现,孩子的左腿上有不少血斑,他早在去谢家村的路上就摔伤了。孩
子忙于给爸爸带路,竟一声也没有吭。方涛和柳霞抚摸着孩子的伤口,心
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孩子仍不叫一声疼,去屋角拿了根竹竿当作红缨
枪,“冲呀!杀呀!”满屋里穿来穿去。
“呵孩子,你依然是那么可爱。。。。。。”方涛的眼睛模糊了。
第四章
为了孩子,为了柳霞和母亲,方涛打算回京后找有关领导直接谈谈,
请求他们帮助解决他和家属的两地分居问题。
但一回到单位,方涛看到,同屋郑叶的情况比他严重得多。郑叶的那
位乡村女教师得了精神分裂症。
郑叶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大好。在这读书无用的岁月,当教师可不容易
。而郑叶的妻子偏又是个工作责任心很强的教师,一心想把孩子们教好。
每天放学后,她都要留在学校里给孩子们细心批改作业。一天,她改作文
本直到晚上,一个人摸黑回家,半路上遇到两个二流子拦路耍流氓。她受
不了这么大的剌激,病倒了。
郑叶因为年初孩子生病提前探过亲,接到妻子得病的消息,只得又自
费回去。一星期后,他又自费将妻子和孩子带到了北京。但是,那时候,
在北京没有户口的人,住下去谈何容易。病人,医院不收。孩子,幼儿园
不接纳。想买点猪肉、鸡蛋、豆腐给妻子、孩子添点营养,没有购货本。
郑叶无法可想,把病人、孩子托给同事照管,到处到有关官员反映困难,
请求他们设法将他的家人调来北京。但是,他每次回来时都脸色阴沉。他
对方涛说,接待他的人非但不帮他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大发议论,要他不
要老是考虑个人的小事,应把精力放到学习无产阶级理论和批判资产阶级
法权上。
郑叶垂头丧气,在同事们的帮助、接济下,勉强熬过了半个来月,从
研究所医务室买了些药,又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去了。
郑叶这一走,两个月也没有回来。听说,在老家,一些好心人告诉他
,有个在他家乡插队的青年,是北京一个颇有神通的大官的儿子。病急乱
投医。郑叶动用了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备了不少名烟、好酒、土特产,
一头扎进了这个青年的住处。但不久就发现,这个所谓的大官的儿子原来
是冒牌货。财、望两空,研究所里又连续发电报催促他回来参加政治运动
,他不得不灰溜溜地回来了。郑叶什么困难也没有解决,反而背上了超假
不归和走后门谋私利的恶名声,成了大反资产阶级法权运动中的一个批判
对象。
从此,郑叶的脸色更阴沉了,话更少了。一些好心的同志问问他妻子
的病况,他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问这干什么?我对她有何用?她
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早把她忘了,忘了!”而晚上,不过十二点他决不
回宿舍睡觉。
宿舍里睡不着觉的,又岂止郑叶一人。方涛总是眼巴巴地躺在床上直
到郑叶回来。柳霞来信很少,写的话也不多,但母亲却开始不时地偷偷托
人来信,诉说家里的种种困难。方涛已经神经衰弱,几乎夜夜失眠。许师
傅睡着了,但他吃过安眠药。可能是药物的功劳,他睡得很香,那呼噜,
就象是开水壶一阵阵响。这单调的、拢人耳膜的声音,也够一个神经衰弱
者受用的了。方涛曾听人说,打呼噜的,你推推他,他翻翻身,就有停止
的可能。但他怎么忍心?好心的许师傅,对单位里的单身汉,总怀有特殊
的同情。星期天,有些食堂师傅值班,总是一式的剩馒头、剩米饭,外加
前几顿剩菜煮的大杂烩。但许师傅值班,总要给单身汉们炒点新鲜菜。知
道单身汉没有购货本,买不到鸡蛋,有时还特意为他们煎几个金黄金黄的
荷包蛋。逢年过节,为了让单身汉们吃顿饺子,他可以忙忙碌碌干上一整
天。还是让许师傅好好睡一觉吧!方涛知道,近来,许师傅的血压又升高
了。而明天早晨四点,他就要上班。
小陈本来倒是个落枕就能睡着的人,但近来,他也翻来复去、长吁短
叹,不能安睡了。是小伙子为单身汉们抱不平吗?不错,单是为了郑叶的
事,他就不知生了几回气。但是,他瘦了,眼睛也陷下去了。他的心事,
看来比仅仅为老郑等的事生气大得多。
未久,真相终於大白:小陈和他在家乡的女朋友小兰中断了恋爱关系。
起因在小陈。他写信给小兰,不希望在将来与她过两地分居的日子。
消息传遍了机关。大家议论纷纷,都为小陈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一
个象小陈这样有朝气、讲义气的年青人,怎么能做出这样轻率的决定?有
人甚至把此事作为大学毕业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的例
子,在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会上进行不指名批判。
方涛他们几个和小陈相好的同志,私下里常劝小陈,不要因为两地分
居的一些困难而断绝一位姑娘纯真的爱情。但他们的劝告,只是惹出了他
满腹的牢骚。
“就一些困难?”小陈冷冷一笑,说,“你们都有切身体会,请告诉
我,这一些困难究竟有多大?多小?象我们这样无权、无势、无钱的人,
又有什么办法去解决?”
小陈越说越激动,声音一下提高了:
“说什么我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屁!老实告诉他们,
我确实不是什么高大、完美的样板,不过,比起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还是要略略多一点人性。我不遗弃小兰,不,我主要为的她。我不敢说为
她的幸福,但起码是为了她将来不遭受那些莫明其妙的苦难。我不是喜新
厌旧。不!我向你们保证:在小兰找到意中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