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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瞅,母亲觉察到了,只是不敢吭声。父亲也感到这些艄公,不像一些正路人,他
想发作,可是是在船上,于是,忍了。
艄公们喊着凄凉的号子。三场号子过罢。船终于靠了岸。这里是山西境了。父
亲轻轻地舒了口气。这边是滩,离地面,大约还有一箭之地。八个赤条条的艄公,
现在停了桨、停了橹、停了歌唱。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然后“扑嗵!、扑嗵1”一
个接一个地跳下了水。
水只到大腿根儿。水大约有些凉,他们往身上撩了撩水,然后,慢慢地,一个
接一个走过来,将光光的屁股,靠在船舷上,将脊背,对着乘客,两只手,垂下
来,弯成一个拳窝。
船上还有一些乘客,他们大约是过过黄河的,知道下数。于是,一个一个地,
扑到艄公的光脊背上,用手搂着艄公的脖子。艄公开始背他们上岸。乘客中,有一
个面皮皱得像老核桃,擦着铜钱厚的官粉,颠着小脚,鬓上插一朵花的老女人,她
选择了最年轻的一个艄公背她。
“伤兵,你可等上了一个好机会!”黑眼罩喊。
“你操你的心去吧!”那个被称作“伤兵”的,回敬了一句。
艄公们一阵笑。笑得叫人胆寒。
那伤兵原来是个跛子,他背起那老女人,一开脚走,身子就像摇耧一样,摇荡
开了。行走期间,他还不断地腾出手来,挠这女人的痒痒,逗得这女人一阵阵大
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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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罩越过了几个人,后来停在了我母亲跟前。他命令式地说了句:“趴
上!”然后背转过身子,垂下胳膊,两只手在后边,蜷成一个拳窝。母亲的脸色已
经不像刚才那么苍白了。但是,听到这黑眼罩的声音,又苍白起来。“我有男
人!”她小声地说。“男人是男人,我是我!”黑眼罩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不允许
你违抗。母亲无奈,只好求助地望着父亲。
父亲双脚已经站在水里,他的两只胳肘窝里,各夹了一个弟弟,背上,则背着
我。他用一个男人的目光,扫了黑眼罩一眼,继而故作轻松地说:“背就背吧!这
黄河上的规矩,我知道,上过一回脊背,这河才算过完!”也许是因为水凉,也许
是紧张,我感到,父亲轻轻地打了一个冷颤。
父亲大步(足尚)着水,来到岸边,将我们三个,“扑嗵扑嗵”地丢在沙滩上,
然后,背转身,抡了抡胳膊。父亲的眼睛瞅向母亲。
黑眼罩大约在母亲的“解放脚”上,掐了一把。我看见,母亲羞红了脸,只是
咬着牙,不吭声,眼神中有一丝恐怖。
终于就要到岸边了。父亲跨前两步,走进水里,一伸手,从黑眼罩背上,取下
母亲。然后又返回来走了两步,一松手,母亲端端地站在了地上。
黑眼罩一愣。
“快走!”父亲训斥般地骂了我们兄弟仨一句,然后,牵着母亲的手,大步流
星向前走去,我们兄弟仨,起身,跑来拽住母亲的衣襟,磕磕绊绊地,跟上跑。
“过路客!你站住!”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喊声像响雷一样,吓得我打了一个冷颤。
7
喊声是黑眼罩发出的。
黑眼罩说罢,一步一挨,向我们走来。而那另外的七个艄公,听到喊声,也都
掀掉了背上的人,交裆里那东西,“不来,不来”地晃动着,跑了过来,将我们一
家五口,团团围住。
父亲朝四下里瞅了瞅,见逃不脱了,就停下来。父亲丢开母亲的手,双手打
拱,叫道:“兄弟,有什么话要说吗?那船钱,过河之前,不是已经付了?”
“船钱是付了。可是,这痞巷渡,还有一样规矩,你懂吗?”
“啥规矩,你且说说!算是叫我增长见识!”
“背女人过河,是要付钱的,你知道吗?”黑眼罩仍然不动声色地说。
父亲看黑眼罩一眼,不卑不亢地说:“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不过,就是知
道了,也是白知道!我没钱!逃难的人,哪来的钱!刚才那几个船钱,把身上都打
扫空了!”
父亲说着,把上衣的口袋翻过来,让艄公们看。
“没有钱也行!逃难的人,没有钱才像个逃难的。只是,你这白脸婆姨,不能
走,让我们兄弟们耍上一回。只几个时辰,就完事了,行路人,耽搁不了你赶路
的!”
母亲见说,颤颤晃晃地,站不稳,站不稳,扶住了我的肩头。我们弟兄仨,预
感到就要有一场大事发生了,都有些怕。可是,这场事究竟有多么可怕,我们却不
知道,甚至,孩子的心里,还多多少少有一份期待,期待发生点什么。
8
众艄公见黑眼罩已经将话挑明,于是不再忌讳,有大声恫吓的,有小声嬉笑
的,将圈儿围得更小。还有一个,大约是那个瘦条脸的年轻伤兵,竟伸出手来,朝
母亲的腰间,捏了一把。吓得母亲,“吱哇”地叫了一声,腰身一闪。
父亲见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子往下一矬,扎了个马步,然后说:“我
张谋儿是属猪的,怕水。见了水,打蔫!可是,只要叫我站到这陆地上,兄弟,不
瞒你说,你们八个,我也不放在眼里。这张家畔的张谋儿,拳打陕甘五省,脚踢黄
河两岸,你们也该是知道的!”
父亲的大话一排出,倒镇住了这八个艄公。黄河岸边,静悄悄的,只有水波涌
到岸滩上的声音,还有河心那响雷一样的波浪声。
父亲继续说:“兄弟,让人一步自己宽,且抬抬手,让我们全家,抬脚走人
吧!这是一把钱钱饭,我们张家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了。我们用全部的家当,买
一个平安,这总可以了吗!”
父亲说着,从裤腰带上,解下那个炒面口袋,撂在了黑眼罩的眼前。
黑眼罩将炒面口袋,端详了一阵,然后撩起光脚,将口袋踢远:“你这是打发
要饭吃的,还是咋的咧!真正地要辱没我们!弟兄们,咱们闲话少说,不跟他费唾
沫了,起手!”
黑眼罩话到手到,一个黑虎掏心挥拳向父亲胸口打来。父亲挥拳格过了。另一
个艄公嗷嗷叫着,从后边飞起一脚,踢向父亲的裆部。父亲轻轻一跃,双脚腾空,
躲过了,身子又款款地落在地上。
9
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格格的笑声。笑声过后,是一串话。话是这样说的:“八个
人欺侮一个人,你们好能行哇!我看,这后生是不想惹事,要么,你们八个,不一
定是他的对手哩!”
听到声音,八个人都一齐住了手。父亲的马步依然扎着,但也不像原先那么紧
绷绷的了。
循着声音望去,我看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卧牛石。说话的
女人,脚踩在卧牛石上。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裤子,水红色的衫子,胸前挂着一个
红裹肚。头发很长,河边的风,吹得头发纷纷扬扬地,好像要带着整个人飘起来。
她的水红色的上衣,一个袖子已经登上了,另一只袖子还在登着。手臂一扬一
扬地,露出白色的一段胳膊。她已经停止说话了,但是脸上还在嘲讽地笑着。
那身水红色的衣服,大约是最好的绸子做成的。像红云一样罩在她的身上。河
边的风很大,因此这一团红色,绕着她的身体,来来回回地摆动着。
“大顺店!”八个艄公在同一刻说了上面这三个字。
说的同时,他们突然一下子都蔫了,包括他们腰间的那东西,也都耷拉了下
来。他们好像很怕这个女人似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发缠绕的那一张妖娆的
脸儿。
父亲真聪明!他在这一瞬间判断出了这个女人的份量,于是向那块卧牛石走
去。但是,黑眼罩走在了他的前面。
黑眼罩捡起了父亲扔给他的那个炒面口袋,紧走两步,到了女人跟前。他有些
卑怯地说:“大顺店,我们想叫你高兴,想给你弄点礼物回来!”
那女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扣好了扣子,她现在开始慢吞吞地把头发往头顶上
盘。听到黑眼罩的话,她有些恼怒,大声斥道:“胡说,你们这些偷吃的狗,你们
想干什么,当我不明白!我一不在跟前,你们就想打野食吃!”
黑眼罩唯唯喏喏地说不出话来。
大顺店走过来,扳住黑眼罩的下巴,盯住黑眼罩的那个独眼珠:“你想来,你
就来我!人家是良家妇女,你要遭孽的!”说完,大顺店顺手接过炒面口袋,手探
进去,摸了摸,摸出几颗豆钱钱来,撩进嘴里,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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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菩萨,你的一句话,消了人间一场干戈!我们全家逢年过节,要给你烧香
哩!”父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毕恭毕敬地说。
大顺店一撩头发,笑着说:“我大顺店平生,最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不过,这
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我倒还是爱听。问一句,这位大哥,刚才我们痞巷的人欺侮
你,你怎么只是躲闪,并不还手!”
“出门三辈低!在你们痞巷渡,我想我还是忍着点好!不过,这位大嫂,你救
我,这也是一番恩义了!”
“不要叫我大嫂,也不要叫我女菩萨。我讨厌套近乎。还是叫我大顺店吧!就
是你们陕北人走西口路上的那种行人小店,谁瞌睡了,谁都能进来丢个盹儿的那种
店。普天下的人,都这样叫我!”
大顺店说完,自己倒先格格格格地笑起来。笑的途中,一扬手,将炒面口袋扔
给了父亲。
“大顺店,天色不早了,我们该能走了吧?”父亲试探着问。
黑眼罩愤愤不平地说:“我背了这一回,就算白背了吗?伤兵背那老女人的时
候,还从她身上,摸出一块银元哩!”
“没白背!工换工,我现在要请这位大哥,将我背上痞巷去!反正他们也是顺
路!”
所有的人都不再说什么了。父亲背转身,给了大顺店一个脊梁。大顺店一跃,
两腿夹住父亲的胯骨,一双有红指甲的手,抱住父亲的脖子。父亲的两只手,在背
后交叉起来,棒住大顺店的尻蛋子。
11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大顺店的经过。也就是说,贯穿我生命始终的那一团红
色,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她在日本军营里是怎么度过那漫长的四年的,那已经成为永久的秘密。日本人
自己拍摄的电影《阿崎婆》(即《望乡》),那里面有在南洋,一群脸上生着粉刺
的粗壮的日本兵,排着长队,在阿崎婆的门前等候的情景,这个镜头也许能给我们
提供一点想象的基础。
打了胜仗的日本兵,要靠这些“慰安妇”来犒劳他们,打了败仗的日本兵,要
靠这些“慰安妇”来鼓舞士气,而在一次战斗与另一次战斗之间,那些宝贵的间隙
中,生闲生余事,驴闲啃槽帮,“慰安妇”成为这些战争禽兽的主要的消遣。把不
带门栓的门轻轻合上,当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面对时,战争的神经才稍稍松懈。
大顺店的身上经历过多少日本兵,她已经忘记。自从在大王庄的麦场上,经历
了那么一场血浴之后,事实上,她的神经已经麻木。只有那些特殊一点的事情,她
还有些模糊的记忆。
例如那些性变态的,那些施虐狂,那些水路不走走旱路的,那些要你反客为
主、强暴她的,那些因为第一次干这种事情而羞涩得阳痿了的。是的,这些她都还
能影影绰绰地记得。严格地讲来,兵役的生活和残酷的战争,会使那些心理最正常
的士兵,也会出现一种变态,或者是走向暴戾,或者是走向怯懦,这种变态在面对
一个可以被随意宰割的女人的时候,表现得最充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兽。
有一件事情她记得最清楚。那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兵,上一个走了,他进来
了,撞上了门。当她以习惯的动作,来迎接他时,他却一下子跪倒在了床边。他抱
住她的腰,让她坐起来,他说在这一阵子,他突然强烈怀念起了她的妈妈。这珍贵
的几分钟中,他希望能做一件事情他希望能叫一声“妈”,并且希望得到回
答。大顺店在这一刻,被这个小兵感动了,忘记了自己为自已定下的“不配合”原
则,忘记了全世界的妓女都必须遵守的那个“蔑视男人、仇视男人”的原则,她应
了一声。在她应的同时,那个小兵,噙住了她的奶头,而一种天性,促使她将手
指,插进小兵的头发里,摩娑着。突然,她尖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