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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天夜里是不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现在你可以把它忘掉了。”
余宏如他所言,洗完澡后即去睡觉。睡意朦胧中他恍惚听见门响了一下。他
醒时,天已漆黑。他叫了小岚三声,没人答应。他知道小岚已经走了。
……
余宏这天夜里心神不宁,在寝室里左右坐不住。他几次掷笔离开寝室,到外
面的花径上去踱步。他的小说摊在桌上,他无法去考虑故事的进程。作家心里明
白,已经好几个晚上了,余宏独自一人住在学校,一直被一种意识困扰着,想要
去做一件事情。这天晚上,他好像终于下了决心似的,从花径上踱过去,隐入前
面的一幢房子。
那是另一栋宿舍楼。余宏悄然上了二楼,沿着走廊到了一扇黑黑的门前。门
旁的窗户被花花绿绿的挂历纸贴没了,里面下了窗帘,几乎不透光线,只隐隐约
约有些暗黄。余宏在门前欲举手敲门,发现门却未锁,只是虚掩着。余宏把门轻
轻推开了。房间里光线很暗,北窗一侧的床上坐着一个人,在翻一本杂志,听见
门声那人扭过脸来,站起身,说:
“是你啊,我还以为……”
她没有说下去。余宏立在门口,问:
“吴兰,我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
那人脸上浮起一丝恍惚的昏暗的笑意,说:“余老师怎么这么客气。请进来
,请坐。房间里很脏的。”
余宏过去在她对面坐下。那是一只堆满了什物的空床。余宏朝她笑笑。吴兰
问:
“余老师今晚怎么有空上来坐坐,你不是在写小说吗?”
余宏答:“今晚告了一个段落,没事了。我想起以前和你聊过一次,很有意
思的,我就上来了。我还记得你的感觉很特别。”
吴兰说:“你过奖了,人家都说我的感觉很怪。刘忠那天不也是这么说我的
吗?”
余宏说:“我觉得你的感觉很有意思。上次和你谈话时我发现你非常富有艺
术禀赋,当时我就想,可惜你不搞艺术,如果你搞艺术的话,不论是唱歌、演奏
、舞蹈、写作或是绘画,是不是一定能取得成就不说,但肯定是会很有特色的。
”
吴兰脸上露出羞赧之色,道:“你这么说我,不好意思。”
余宏说:“你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别人第一次看见你时,至少会以为你
是搞舞蹈的,或者是唱歌的。”
吴兰说:“大概你是这么想的。”
余宏说:“我第一次看见你时是这么想的。那次和你聊天,我发现你的感觉
确实与众不同,是属于艺术家的感觉。比如说你说你经常会在你熟悉的人身上看
到某种动物的影子,这种感觉就是非常有意思的,这实际上是对人的一种形而上
的感悟,带有鲜明的主观色彩。你不是说你觉得刘忠很像一只螃蟹吗?在旁人看
来刘忠和螃蟹有什么关系?但这正说明你独具只眼。艺术家才能独具只眼。一个
人究竟是怎样的,他的真实性究竟是怎样的,我们无法确定,我们所能确定的只
是别人的感觉,而一般的人往往都感觉迟钝、囿于成见,只有艺术家才最独特、
最敏感。刘忠究竟像不像只螃蟹这并不重要,这也是无法证明的,重要的是你觉
得他像一只螃蟹。他可能还会是一头狼,谁知道呢?这些都不可能是虚假的。所
以说我觉得你的感觉很特别,你是非常富有艺术家禀赋的。”
吴兰掩口笑了起来,不知是被余宏的话逗笑了,还是被余宏所引用的她自己
的话逗笑了,即说她的男友刘忠(法律上已是丈夫,但尚未举行婚礼)像一只螃
蟹。
余宏望着吴兰,问:“你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也像什么动物?”
吴兰说:“不是,我对你还没有这种感觉。”
余宏说:“我对你倒有一种感觉,觉得你像一匹在云雾中飘浮着的白马。”
吴兰又忍俊不禁笑起来,问:“是吗。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余宏道:“可能是受了你的影响吧。你的这方面的感觉实在是非常精彩的。
”
吴兰乐完后,敛起笑容,说:“不过我自己是很恨这种古里古怪的感觉的,
这对生活有很大的影响。”
吴兰低下头对着面前的桌子,没有说下去。一边台灯的光晕从桌面上泛起,
她的脸显得有些阴阳璀璨,有些含糊。
余宏道:“这是肯定的。”
吴兰问:”你最近听说了我的什么事情没有?”
余宏答:“听说了。”
吴兰说:“上次大家在一起聊天时我不是说以后想找你谈谈吗?我就是想和
你谈这件事。”
余宏说:“我没有忘记你的这句话。”
吴兰说:“我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吴兰话还没有说完,门响了。他们俩都扭过脸去,黑洞洞的门口刘忠走了进
来。余宏因为感到突然,不禁站起身和刘忠打招呼。刘忠过来在吴兰身旁坐下。
刘忠是个瘦高个儿,穿了一件黑色的皮茄克,蓝衬衣的领口上结了一根红领带,
短发大眼,人显得有些疲惫。他坐下后,拍了一下吴兰的肩膀,又冲余宏笑笑。
余宏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刘忠答:“下午来的。刚才到下面去转了一圈。”
余宏问:“最近忙吗?”
刘忠答:“还好。不过我不想再这样荡在外面了,说起来收入不错,你们都
叫我老板,但总归很不安定。我想正式找一个单位。”
余宏问:“有方向了没有?”
刘忠答:“基本上想去司法部门,大学里学的专业也算对口。”
余宏说:“这很好,你有关系吗?”
刘忠答:“我爸爸是经常和他们打交道的,他已经去给我打过招呼了。昨天
不是枪毙了十二名犯人?我也跟我爸爸去看了,碰到司法部门的人,他又给我打
了招呼。”
余宏直起了身子,问:“你去看枪毙女犯人了?”
刘忠答:“去看了。一方面我想去认识一下司法部门的人,另方面想去亲眼
看看枪毙犯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亲身经历下那种场面。看了以后,我最大的体会
是生命是最最宝贵的。”
余宏说:“我以前也有过次机会可以去看枪毙犯人,但我没敢去看。你怎么
敢的。”
刘忠说:“我想去经历一下那种场面,对以后或许会有好处的。”
余宏说:“你这么想很有意思。能说一下经过吗?”
刘忠说:“很简单的。那个刑场在乡下的一块农田里,大概像篮球场那么大
小,周围用砖墙圈起的。里面靠西边有一道土丘,犯人就跪在土丘前,刑警站在
他们身后,枪抵在他们后脑勺上。那把枪是很小的,我感觉到几乎可以握在手里
。那些刑警一面做着准备,等候发令,一面还和我爸爸说话。我就站在犯人旁边
,看着他们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具具尸体。然后我就和警察一起把他们的尸体扔到
车上去。人刚死身体特别软;不太好把握,扔的时候感觉特别怪,第一具尸体扔
了两次才扔上去。”
余宏似笑非笑地说:“你胆子真是大,怎么还敢去扔他们的尸体。”
刘忠说:“是我爸爸要我去帮忙的,他说你不能白看,也要出点儿力。”
余宏说:“就是听你这么说也感到怵目惊心。”
吴兰在旁边用手指触了一下刘忠的脑袋,说:“他真是有毛病的,去看这种
事情,恶心死了。”
刘忠挡开吴兰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对余宏说:“这次十二个犯人里边
只有一个女的。我其实很想看枪毙犯人。这次的这个女犯人犯的罪是通奸杀夫罪
,她的奸夫这次也一起枪毙了。那个男的刚满十八岁,还在中学里读书,那个女
的已经三十二岁了。他们两人通奸不算,还想结成夫妻,就合谋把女人的丈夫害
死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害死他的?真是闻所未闻。他们是在有一天夜里乘他熟
睡时,把他抬起来从五层楼的阳台上扔下去的,然后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他们
没有想到他在掉下去的一瞬间本能地抓了那个奸夫一把,把他的手臂抓破出血了
,在他的指甲里留下了那个奸夫的一点点皮和一丝血迹。这个就是谋杀的证据。
你昨天电视里看了没有?因为那个学生刚满十八岁,有典型意义,在押赴刑场前
电视台作了现场直播,让他和父母见了最后一面。他爸爸泪流满面,一边哭,一
边说,我儿子是有罪,罪不可恕,死有余辜。他妈妈和他面对面地坐在一个房间
里,中间隔开一张桌子,旁边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他妈妈泣不成声,呼唤
他的小名,说,你这辈子完了,下辈子记住,一定要做个好人。他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时间到了,警察欲来拉他出去时,他才抬起头来,对他妈妈说,妈妈,你
再看看我。他妈妈声泪俱下,说,囡囡,妈妈是在看你,妈妈是在看你,妈妈不
能送你去了,你自己当心。他妈妈就昏过去了。”
刘忠停了下来,嘴上浮起一丝微笑,看看余宏,像是在等余宏的反应。余宏
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真是胆大,我没有想到。”
刘忠说:“我想经历一下那种场面,对自己会有好处。”
吴兰在旁边白了他一眼,说:“这家伙肯定本性残忍,看了不算,还津津乐
道。这件事他今天至少说了四五遍了。”
刘忠又伸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知道吗,人的本性都有残忍的一
面,就看他有没有机会表现出来。你不是很喜欢杀鸡吗?”
刘忠的一只手把吴兰的头仰起来,另一只手在她脖子上做了一个杀鸡的动作
,说:“这也是很残忍的。”
吴兰推开刘忠的手,对余宏说:“谁也不能和他们家的人比,他们家的人在
这方面是有遗传的。他们家现在不是搬到医学院去了吗?那条走廊里有几间解剖
室,前几天我有一次走过那儿,他爸爸在里面叫我进去说话,我进去了,话还没
说,我忽然发现他爸爸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白白的像一条冰冻猪腿。我还没有反
应过来,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他爸爸把那个东西举起来,还笑笑嘻嘻地在我面
前晃了晃。我一看原本是一条人腿,吓得转身便逃。他爸爸还在后面举着那条人
腿叫我回去。”
吴兰站了起来。两手高举在头顶上。余宏和刘忠都看着她大笑起来,不知说
什么是好。
……
那时学期已快结束。到了期末,元月的某一天晚上,全校教师聚餐。余宏那
时仍住在学校,也参加了聚餐。聚餐结束后,年轻人在餐厅里跳舞。那晚大家都
在,吃喝玩乐,难得这么热闹。学校里原来男少女多,跳舞时更是满眼芳颜,花
枝招展,美不胜收。吴兰也留了下来跳舞,她脱去大衣后,显出一身素静的服装
。因为男教师太少,她有时就和女教师跳,有时也和一位名叫邓伟的物理老师以
及其他几位男教师跳。余宏在旁边看了她好久,也过去邀请她。他们跳舞时,余
宏就俯在她的耳边,说:
“我看了你好久,越来越觉得你很像一匹飘浮在云雾中的白马。”
吴兰道:“是吗?我很高兴你对我有这种感觉。”
余宏说:“可能是因为今晚喝多了酒的缘故。”
吴兰说:“你现在脸红红的,满口酒香,醉了没有?”
余宏说:“还好。你好像也喝了酒,脸也红红的。”
吴兰问:“你不记得我是怎么会喝酒的了?”
余宏问:“是我和你干杯了?”
吴兰含笑点头,说:“你当心摔倒。“
余宏答:“不会的。”
他们都沉默了。然后余宏又问:
“今晚怎么不叫刘忠来玩玩?”
吴兰答:“我叫他来的,他说他可能不来了。”
余宏说:“上次想和你谈话,也没谈什么,等会儿我们谈谈好吗?”
吴兰答:“好的。余老师。我怎么听说你离婚了,是真的吗?”
余宏问:“你听谁说的?”
吴兰答:“我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
余宏说:“你可能是在做梦吧。”
吴兰笑:“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继续跳舞。跳完那个舞后,他们忽然发现刘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
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面带笑容幽幽地望着他们。余宏过去和他打招呼,在他
旁边坐下,问他:
“什么时候来的?没看见你。”
刘忠答:“刚来。”
刘忠忽然俯过身来,说:“你发现没有,那个家伙看见我来了走了?还算识
相,他要是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