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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仅二十里的一个名叫坝上的寨子里。那一天田子文基本上是在从容舒适的休闲中
度过的,酒和女人使他感到很尽兴也很满足,同时也有点倦意,因而大部分时间是
将派去长田河的狗二毛三置诸脑后而暂时忘却了。但在黄昏到来时他重新记起了他
俩。那会儿他斜躺在一张烟床上吸着大烟,同他睡觉的那个女人在为他烧烟,一边
做着千般娇媚的样子,但田子文没有什么兴趣,在想着狗二毛三也该回来了。可当
他俩不一会儿真的出现并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惊得跳了起来。因为两人已面目
全非,衣服褴褛又遍体鳞伤,全然像是死里逃生的样子,更甚的是狗二还没了一只
耳朵。
狗二的一只耳朵是我太爷亲手割下的。嚣张的狗二令他大怒,不禁恶从胆边生,
在叫几个后主将吊着的狗二毛三一顿鞭打之后,便不由自主地掏出了随身带着的一
把匕首。伴随狗二的一声惨叫,他的右耳便离开了他的脑袋,像一小块石片那样飞
上了瓦背。我太爷的用意很明白,他要给狗二一个深刻的记忆,同时警告匪首田子
文,那就是长田河人不是好筹的,最好不要打长田河的主意。然而我太爷并没有达
到目的,他显然是低估了田子文。田子文除了气得咬牙切齿之外并没被吓着,而且
第二天立马就向长田河杀了过来。
我太爷不是长田河的村长,他诓了狗二毛三。村长是我太爷的一个堂哥,那天
恰好进城办事去了。当然,我太爷作为他堂哥的心腹或说是得力打手,在他堂哥不
在家的时候他是能够说话算数的。我太爷并不是有了点权势就为所欲为的人,事实
上他在村里十分尊敬长者,豁达宽厚且上下无欺,除了头脑比较简单时常爱出一点
风头弄出一点笑话之外,在长田河似乎还很有一点口碑。由于过于憨直,又颇有一
些拳脚功夫,加上虽然鲁蛮却不失公正,我太爷的性格行为已然成为寨人行事的标
准之一,颇得寨人尤其是年轻后生们的尊敬。寨西赌局,平日多是几枚铜钱进出的
游戏,但即使进出一头牛,依照寨风,规矩之下双方都不得翻胜,否则即遭人唾弃。
我太爷既是也局的参与者同时又是执法者,他自己不逾矩,若有这矩者,他将刺杆
烟袋一挥,说一句妈那个屁,基本上就可以解决问题。另外,还有一点是不可忽略
的,即我太爷惟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爷爷的出息。我爷爷年纪轻轻就成为苏盐有名的
一名军官,这不仅让我太爷脸上光彩,同时也为长田河带来了荣誉。可惜的是我爷
爷命短,在他二十四岁那年春天便不幸死去了。我爷爷的死对我太爷的打击无疑是
沉重的,这与他六年后跟着去世有着某种一脉相承的东西。这是后话。
我太爷一辈子爱好赌博,一度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天性使然,他的人生
也就充满了随意性。据说他年少时家里不惜钱财专门请了一个牟师教他武艺,却不
知为何没让他读书学文,总之他是个文盲,甚至不能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十五岁那年他父母相继死去,没了人管束,我太爷悲痛之余大概想不出别的好活法,
一抹眼泪便投了军。我太爷一生中第一个偶然事件就发生在他从军的第二个夏天。
那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报名参加了袭击一条大河对岸的敌营的敢死队。夜里
敢死队过了河,我太爷缺乏夜战经验,他只顾着往前走,终于摸近了敌营,黑暗中
却不知同伴们都到哪里去了,我太爷掉了队,失去了与同伴的联系。情急中他朝四
周学了几声蛙鸣,这是敢死队员相互联络的暗号,却没听到回答,倒是敌营敌人的
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这下我太爷傻了眼。他不能马上回去,那是要砍脑壳的,
孤身一人更不敢向敌人发起攻击,事实上他已经有些后悔参加敢死队了。天气闷热,
野地里蚊子又多,我太爷进退不得,便耐着性子坐在草丛中偷偷地吸起烟来(这当
然是违令的),一边无聊地数着天上的星星。随便说一句,那会儿我太爷早已吸烟
了,而且常年随身带着一个尺把长的竹烟袋。吸完了一袋烟,他顺手在地上碰一碰
烟锅,准备收起烟袋,谁知这一碰不要紧,居然磕响了埋藏在草丛中的一颗地雷。
这还是个连珠雷,也就是说这颗地香与许多地雷连在一起,随着一声巨响,地雷接
二连三地爆炸开来,硝烟在爆炸闪光里升腾弥漫,几乎覆盖了敌营过的那片野地。
敌营震动,骑兵步兵数百人朝这边杀来,注意力也完全被吸引过来了,而实际上敢
死队的输装点恰好在改营的另一边,见此情景也不知怎么回事,但大好时机不可错
过,便从那边动了手,一时间杀得敌人措手不及,砍掉的脑壳像冬瓜一样在地上抛
滚,鲜血在敌营中洒得到处都是。不用说这一仗是大获全胜。接下来便是论功行赏
了,作为敢死队里声东击百战术的执行者,那个弄响地雷的人当然得记上一功,这
样找来找去就找到了我太爷,而我太爷也就从人群中憨笑着站了出来。我太爷磕响
了身边的地雷却没被炸死,甚至没伤者皮毛,实在叫人不可思议,即使到了今天我
也感到难以置信。我想除了相信我太爷命大之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在地雷炸
响之后,他只是两只耳朵嗡嗡地响个不停,同时有些发低,但追杀过来的敌人使他
很快清醒了过来,接着连滚带爬跑到了河边,因为走错了路,他没找到敢死队过河
的船,只好下水游泳,倒差点被淹死。在敢死队的这次袭击行动中,确切地说我太
爷惟一的损失是丢了那根竹烟袋,同时耳鸣整整伴随了他一个月。正因为如此,当
司令官在行赏会上叫到我太爷名字时,叫了几声他都没反应,直到身边的人拍拍他
的肩膀又指指台上告诉了他,他才急急忙忙地跑上去。那天司令官没有责怪我太爷,
而是在他脑袋上赞赏地敲了几下,然后亲手给了我太爷一锭五十两的赏银。
这锭赏银促成了随后一件事的发生。我说过我太爷曾经是个赌徒,但并不是天
生的,总之即使是赌徒生涯也总得有个开端,不幸的是随着这锭赏银的出现它终于
到来了。也就是说这锭赏银成了太爷一生中第一笔真正的赌资。这锭赏银是笔意外
之财,而五十两数目对于十六岁的太爷又未免太多了,这么一花沉甸甸的家伙成天
揣在怀里太爷还从未经历过。我太爷感到了一点不习惯,有那么两天他心里总是惴
惴的,揣着银子像揣着个包袱,可将其存放在什么地方或收藏起来作为一个过集体
生活的士兵又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兵营里人人都知道他有这么一锭银子。当然,
我太爷并不是那种十分看重钱财的人,胆子不算小,骨子里还有点豪侠之气兼贪玩
的本性,要处置这花银子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因此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他便偷偷地溜
出了兵营,去了五里外的小镇。像那个年月所有富庶繁荣的小镇一样,那个小镇的
赌场不止一家,我太爷揣着那锭银子在镇上走了走,选择了一家不起眼的小赌场走
了进去。但事后证明他的选择却是个错误。赌场小,但并不能说明赌场老板的喉咙
就小,实际上那个摇着一把破蒲扇在赌场内走来走去的瘦骨鳞峋的老头一见我太爷
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他的眼睛马上就亮了,接着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说小
兄弟,欢迎欢迎,恨不得将我太爷连同银子一口吞掉。那天晚上我太爷犯下的第二
个错误是他没着军装而穿着一身便服,老板误以为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半大小子,想
干什么也就没有了顾忌。而对于老板的心思,我太爷即便想到也并不在意,他是个
大大咧咧的人,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玩一玩。开赌之后,他将那锭银子压在柜上换
来一些筹码便下了注,赌得小自然就玩得久些,同时他还选择了从小就在长田河看
熟了的揭飞碗。揭飞碗是将骰子丢在盘子里,用一只小碗扣上,然后将盘子小碗一
同端起来使劲摇几下,下注的众人各猜一个点,揭开来看就行了,是一种小把戏。
那晚我太爷先是一口气揭了十八碗,居然赢大于输,也就是说滚动后的骰子多被他
猜中了,兴致陡然高涨起来,脑壳便有点发热。这时老板过来笑对我太爷说,小兄
弟手气不错,我们单挑如何?我太爷还没反应过来,老板又说按老规矩,五比一,
你按一两银子下注,多点也行,赢了我赔你下注的五倍。我太爷心想一两银子一注
有什么了不起,就说行,他不知道自己已落入了一个圈套。接下来他的手气就不行
了,或者说是坏透了,一连揭了十碗皆输,他反复地检查骰子,骰子没问题,但就
是猜不中。我太爷想着是见了鬼了,不信邪又连揭了十碗,结果还是一碗没中,他
才知道今晚是不行了,反倒轻松起来,抬手指了把额脸上的汗,哈哈一笑说,算了,
不赔了,接着就让老板找剩余的银子,准备回去。老板说小兄弟,急什么,你还没
到数呢。我太爷不明白,说你说什么?老板说单挑起码得赂五十把,这是我们这儿
的规矩。这话我太爷听明白了。那会儿赌场里还有不少人,但显然都是镇上老板的
熟人,所以当我太爷带着探寻的意思朝他们望去时,他们就都模棱两可意味深长地
嘿嘿笑起来。直到这时我太爷才知道他是上了老板的当了。顿时一种被要弄的感觉
像升腾的泡沫那样在我太爷的每一个细胞里膨胀开来,同时伴随着的是一股没法遏
止的恼怒。我太爷转脸看着赌场老板说,你这是什么规矩?爱赌不赌是我的事,拿
银子来!老板这时又摇起了他的破蒲扇,慢悠悠地说你要不赌下去,银子是没有的
了。我太爷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说你敢不拿来,妈那个屁!老板脸一沉,说你要要横
么,乳臭未干竟敢骂老子,随即吩咐手下人说,把这小杂种给我扔出去。稍后的一
幕就有点惊心动魄了,先前站在老板身边的两个汉子走过来预备将我太爷奶出门,
但却缺乏应有的心理准备,以为弄我太爷不过是碟小菜,他们(同时也包括老板和
赌场内所有的人)显然不知道我太爷从七岁起整整练了八年武艺,而且身上还带着
把刀子。所以当两人虽然满脸凶相却多少有点懒洋洋地伸手来拿我太爷时,被我太
爷抢先打了个措手不及,噼叭两拳出手之后,一个连环腿,两人便翻天倒下了,接
着我太爷一跃朝老板蹿去,蹿去的同时也就拔出了刀子。赌场里的人尚来不及看清,
也没听到什么声响,我太爷手上的刀子已然变短,几乎全部没入了老板那肋骨毕露
的胸口。而留在外面的只不过是一截朴素无华的红木刀柄。
我太爷就这样杀了人。那晚的结局是颇有些滑稽的,一时间赌场的人都不敢动
弹,也没出声,好像都惊呆了或者是被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我太爷这个毛孩子杀
了人,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出赌场,消失在门外的夜里。值得一提的是,我太爷临走
前还去老板的胸口取回了刀子,但他没取那锭尚有三十两属于他的赏银,他也许觉
得这样一来就两相抵消,谁也不欠准的了。那晚太爷没敢再回兵营,也没逃往别处,
而是直接往家里逃来。在路上他卖掉了那把惟一值两个钱的刀子,靠着乞讨和做零
工,两个月后回到了长田河,从此再也没有出去。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太爷成了长田河的一名赌徒,同时喝酒也在长田河出了名,
而且豪气惊人。那些日子,太爷隔三差五就会邀约他的亲朋好友在秋月父亲的寨西
酒店聚饮,而每回总是我太爷做东,一阵碗盏交错、五霸强七雄出之类划拳吆喝的
声浪过去之后,大伙已是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抑或是烂醉如泥,我太爷自然也是如此,
但却总不忘在倒下睡去之前高声告诉店主一声:酒钱么,算我明清的!明清是我太
爷的名字,店主于是就毫不含糊地去记账黑板上我太爷的名字下再记下一笔。而随
着黑板上的欠账不断记上又抹去,更随着我太爷不停地在赌场内进出,父母留给他
的田产便像被蚕食的桑叶那样一点点地减少了。很显然,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太
爷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的,事实上地距这一天也的确不远了。
但这时一个奇迹出现了。我太爷没有越滑越远,及时刹住了车。出现这个奇迹
的契机是我太爷娶了我太婆。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我太婆拯救了我太爷,使他从
此开始了浪子回头的过程。我到现在还不甚明白,我太婆父亲即我太爷的岳文作为
距长田河不远(只隔一道山梁)另一寨子里的首富,他怎么肯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