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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有人想揭发的,比如吴志国,事后他一口咬定李宁玉就是老鬼。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噩梦初醒,谜底是那么令人惊愕,人都惊傻了,呆了,一时难以回过神来,话给噎住了。
等一等吧,总要给人家一点压压惊的时间。
结果有人不合时宜地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急行急近,一听就是有急事相报。
来人是张胖参谋,他跟张司令耳语一句,后者坐不住了,猛拍一记桌子,喝道:“不想说是吧,你们!好,什么时候想说了找肥原长说,我才没有时间陪你们。”说罢起了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一点我告诉你们,我相信老鬼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在你们不供出老鬼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这个院子。要走,先告诉我谁是老鬼!”
肥原也站了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老鬼。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大多数是无辜的。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把你们集中起来,看起来,管起来,你们觉得冤枉也好,受辱也罢,暂时只有认了,没办法的。我想你们也明白,这种时候我们宁愿错怪你们,也无法同情你们。为什么?因为同情错了,是要铸成大错的,我担待不起。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老鬼交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交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听肥原说,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二十九日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二十九日之前,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儿。这是我来之前松井将军交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它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有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自己手上。但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张司令和我肥原长都无法改变了。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跟自己的命运开玩笑。”
说这些话时,肥原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声音温和,节奏缓慢,显得亲善亲切,有点语重心长的感觉。最后他甚至还绕到每一个人的背后走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才离去。但即使这样面带笑容、心平气和地离去,吴金李顾四人依然强烈地感到一种类同时空轰然坍倒的震撼——惊惶——眼睛发黑——双腿发软——后脑勺空洞洞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圆的脑花,心里则满当当的,有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
谁是老鬼?
谁他妈的是老鬼!
这天下午,天是蓝的,花是香的,前院招待所的妙龄女郎们照例坐在了镜子前,开始期待夜色的降临。换言之,这个下午时间照样在流动,滴哒,滴哒,向前流,向一个新的夜晚流去。然而,在西楼,时间仿如回到半年前,回到那个创下血光之灾的夜晚一样,楼里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一个黑客,一双黑手,一个厉鬼,掌握了,控制了,卡住了喉咙,捏住了命脉。
司令有事要回部队,肥原和王田香送他上车。车开走后,王田香准备回楼里去,肥原对他摆摆手:“别理他们了,走吧,我有事要问你。”
问的是:香烟里的纸条是怎么得到的?
答的是:一个代号叫老鳖的共党联络员送出去的。
老鳖是个穷老汉,六十来岁,人精瘦,腿奇长,走起路来上身笔挺,下半身就显得飘飘浮浮的,有点独步螳螂的感觉。从去年入冬以来,老鳖做了伪总队营院的清洁工人,白天负责打扫营区卫生,傍晚去家属区各家各户收垃圾。上个星期,他们抓了一个重庆派出来的地下军统,投降了,前天是第一天上班,中午在食堂吃饭,偶然看到正在收潲水的老鳖,认出他以前是个共党分子,现在情况虽然不了解,但总归是有嫌疑吧。
重大嫌疑哦!
于是,王田香派人对老鳖的一举一动都进行了严密监视。两天来他们没有发现老鳖在院子里跟谁接头,也没有任何异常活动,只是正常地在营区打扫卫生,到了晚上去家属区挨家挨户地收垃圾。昨天晚上七点多钟,他收完垃圾骑着三轮车离开营院,去垃圾场倒垃圾,一路上也不见有什么人跟他接触。直到从垃圾场出来,盯梢的人才发现有些异常:老鳖出奇地去了琴台公园。
这儿是个三岔路口,入夜常有小商小贩在此摆摊设市,叫卖小吃、杂货。老鳖在一个卖花姑娘的地摊边停放了垃圾车,然后在胸前挂出一只箱子,开始卖起香烟来。巧的是,不一会儿,一个坐在黄包车上的女人把他叫过去,向他买烟。女人很年轻,穿扮也是蛮入时的,嘴里叼着香烟,像煞一个风尘女子。一个风尘女子买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她给的钱明明是要找零钱的,可她抓了烟就走,没有要零头。老鳖呢,捡了便宜也没有显出什么格外的欢喜,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王田香说:“哪有这样的理所当然?要说理所当然,一个风尘女子理所当然是不会把零头不当做钱的,而一个小商贩子得了便宜也是理所当然要喜形于色的。”
肥原赞许地点点头,脚步却没停下来,目光也是一味地向前伸去,好像在赶路似的。刚才两人把张司令送上车后,没有返回西楼,也没有去东楼,而是跟着车子往外院走,边走边说。这会儿,两人已经走出庄园,来到西湖边,开始沿着笔直的苏堤走。素有十里桃花之誉的苏堤,眼下正是一派灿烂,叶绿花开,花重香浓,把长长的苏堤装扮得灿烂如霞,十里飘香。要是在太平年月,这个季节一定是游人如织的,而现在游人稀落,很适宜两个人边走边聊,即使聊的是军事机密。
王田香继续介绍说,正是老鳖与他的同党在这个零头面前表现出来的异样,引起了他派出的眼线的警觉。于是,他们中有人追上去,把那个风尘女子抓了。经查发现,烟盒里就有这张小纸条。
“就这么抓了?”肥原像踩了个空脚,吃惊地停下来,“怎么能这么早抓她?应该悄悄跟着她,那样说不定她就带你们去见他们的头目老虎了。”
“是啊,”王田香似乎比肥原还痛心,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也这样想,多好的机会。可是……唉,都怪我没有亲自在场。”
好在老鳖没有抓,还养着,否则不知王田香会不会把脖子摇断呢。
因为还养着老鳖,肥原没有太责怪王田香。肥原认为,如果把老鳖也抓了,一条线上三个人(包括老鬼)同时失踪,不知去向,其他共党必定会怀疑他们出了事。
“有疑就会有惧,”肥原说,“有惧就会夹紧尾巴,风吹草动都会吓着他们。一旦外面的共党怀疑老鬼出事了,被关押在这里受审,即使没有得到任何情报,他们也会怀疑我们的行动,那样你最后恐怕连根鱼骨头都钓不到了。”
所以,肥原言之凿凿地告诫王田香:抓人的事一定要保好密,老鳖也一定要养好了。还有,那个刚抓的女同党那边也应该想想办法,补个漏,不能让她的同党怀疑她是被抓了。因为老鳖昨晚才同她见过面,而且还转送了情报,若不补好这漏洞,万一老鳖跟组织上说起这件事,岂不又露出破绽?
肥原说:“我们要迷惑敌人,首先是要查漏补缺,封锁消息,不能让外界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抓老鬼?不是。老鬼已经抓住了,已经在网里面了,难道还跑得了?瓮中捉鳖,跑不了的。你也不用担心老鬼不现形,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时间会叫老鬼露出尾巴的,迟早而已。”
迟早都没关系,莫非一条网里的鱼还能兴风作浪,把情报传出去?不可能的。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封锁消息,不能让外面的共党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怀疑都不行。要记住,老鬼在这里不是在受审,而是在……在干什么呢?
肥原想了想,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说法,笼统地说:“就说他们在执行公务吧,把他们拉出来,集合在一起,就是为了完成一项重要任务。这个以后大家必须统一口径,而且应该设法尽快让老鳖知道。可以尽可能让外面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他们的家属、上司、同事等等,包括你那些卫兵,都叫他们知道。骗住了他们,也等于骗住了共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抓住老K这条大鱼,然后把那些小鱼小虾也一网打尽。现在情况已经有点破绽,你已经抓了一个人,好在没抓老鳖,否则这出戏就没唱头了。”
现在看,这出戏还是蛮有唱头的,因为还养着老鳖。有了老鳖,已有的险情可以化险为夷,没有的美事也可以梦想成真。肥原胸有成竹地说:“你要知道,老鳖现在可是我们的大道具、大诱饵,我们要用好他,用他去帮我们钓大鱼。”方法似乎是很简单的,“只要给老鳖提供一个老鬼在外执行公务的假情报,他自然会替你去向他的组织上报告:老鬼现在平安无事。”
就是说,当务之急是要给老鳖做一个情报,让他和他的同志们知道老鬼在干什么——在此执行公务,不是受审,不是软禁当鱼饵。
“这没事,”王田香拍了拍胸脯说,“我会去落实的。”
“那就快去落实吧。”肥原说,“要尽快,越快越好。”
“好,我这就走。”
就走了。
肥原目送王田香离去,一只粉墙红瓦的屋檐钻入了他的视野,那是孤山上有名的楼外楼,也是他最心仪的饭店。他马上想到,晚上要去那边吃饭。好久没去吃了,不知九龙师傅还在不在。肥原以前是经常来杭州的,每次来都要去楼外楼吃九龙师傅的手艺。想起胖乎乎的九龙师傅,他更加坚定了晚上要去那边吃饭的想法。但跟谁吃呢?他想到了一群特殊的客人,顿时大声“哎哎”地叫住了已经走远的王田香,让他回去通知张司令,晚上他要在楼外楼设宴,请司令作陪。
王田香问:“客人是谁?”
肥原笑道:“他们的家属。”
王田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肥原问他:“你把这些人弄到这里来关着,他们家里人知道吗?”
王田香说不知道,肥原说:“那怎么行!把人关在这里,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不是明地告诉人出事了吗?现在咱们既然说他们是在执行公务,请他们家属来吃个饭,表示一下慰问,这不是应该的?”笑了笑,又说,“叫你的太太也来,让她也来当一个贤内助接受一下慰问,荣誉一下,理解一下,支持一下。”
王田香是个聪明人,他马上想到肥原这样做的目的,所谓慰问是假,放风才是真。都说老鼠是一窝一窝的,匪贼经常也是一窝一窝的。他想,肥原一定怀疑老鬼的家属也是共党,所以把她们请来吃一顿饭,表面上是犒劳她们,实际上也是要对她们制造假情报。
肥原感叹道:“是啊,如果老鬼的家属也是共党,一定会和老鳖同时向他们的组织提供老鬼在外执行公务的假情报。这样的话等于是上了双保险,老K、老虎他们即使长满了疑心,也将深信不疑。”
高明!
高明!!
王田香嘴上说,心里也在说。
后来,肥原即兴把计划稍稍作了点调整,似乎就显得更高明了。吃罢筵后,他把各位家属从楼外楼饭店直接带来招待所,乘车转了一圈。当转到后院,车子往东楼前一停,众家属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亲人就在眼前——在对面的楼里——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一个个神情肃穆地坐在会议桌前,像煞了在开一个紧急又重要的会议。
眼见为实,还有什么不可信的?都信了,而且都热烈地生出一种自豪感,自己的亲人跟宝贝似的被卫兵保护着,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开着重要又机密的会议。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不能靠近,只能举目相望。望得心里都美滋滋的。自豪得美滋滋的。
美中不足的是,顾小梦没有结婚,没有家属,而大富大贵的父亲似乎也没把张司令的宴请放在眼里,没有亲自来,只派了个自以为是的管家婆。说起来,顾小梦倒是管家婆一手带大的,但毕竟有点不着边际,如果让她夹在一群家属中间,会破坏整个事情的严肃性。所以人虽然来了,却没让她入筵,只是私下接待了她,说明了情